晒谷场的喧嚣与混乱,如同退潮般渐渐消散。村民们带着满腹的震惊、愤怒和叹息,各自归家。那些或安慰、或鼓励的话语,像被烈日蒸腾的热气,飘散在灼人的空气中,终究无法填补叶不凡心中骤然裂开的巨大空洞。
叶不凡的房间,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寂静。煤油灯昏黄的光晕在墙壁上投下摇曳不安的影子。叶芬蹲在墙角,一口接一口地抽着早已熄灭的旱烟,眉头拧成一个解不开的死结,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地上的土缝。陈丽坐在床边,手里紧紧攥着那张薄薄的、印着“镇中学”字样的通知书,纸张的边缘已被她的泪水浸得发软卷曲。她不时抬起红肿的眼睛,望向里屋紧闭的房门,喉咙里压抑着断断续续的呜咽。
那扇薄薄的木门后,是叶不凡的世界,一个在短短几个时辰内天翻地覆的世界。
他仰面躺在坚硬的竹床上,身下的竹篾硌得骨头生疼,却远不及心口那剜肉剔骨般的剧痛。窗纸破了一个小洞,一线微弱的、近乎惨白的月光,像冰冷的刀锋,斜斜地刺入黑暗的斗室,正好落在他空洞睁大的眼睛上。
晒谷场上的一幕幕,如同鬼魅的皮影戏,不受控制地在他脑海里疯狂上演、循环往复:
赖老师那辆“老坦克”沉重的链条摩擦声,像钝锯在切割他的神经;赖老师灰败的脸色、浸透汗水的蓝布褂子,每一处细节都预示着不祥;村民们潮水般涌来的拥挤身影;叶木生、潘华金、叶宋、叶月英……一张张接过通知书的脸,或兴奋,或平静,或失落,最终都凝固成赖老师伸向帆布包最底层那只颤抖的手;那只手拿出那个孤零零的、仿佛带着诅咒的信封;赖老师眼中无法言喻的痛苦和愧疚,嘴唇哆嗦着吐出那三个字——“镇中学”!
“嗡——!”
那声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惊雷再次炸响!叶不凡猛地闭上眼,身体在竹床上剧烈地痉挛了一下,像一条被抛上岸濒死的鱼。白天强压下去的眩晕、冰冷和窒息感,如同挣脱了堤坝的洪水,瞬间将他彻底淹没。
“231分……镇第二……”
“县一中上线216……”
“被占去了位置……顶包……”
赖老师那沙哑颤抖、如同泣血般的话语,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他的心上,烙印下屈辱和愤怒的印记。父亲叶芬那声“天杀的!跟他拼了!”的怒吼,母亲陈丽那茫然无措、瞬间被抽空灵魂般的眼泪……这些画面交织在一起,形成一股巨大的、毁灭性的力量,将他过去的全部骄傲、自信和所有关于未来的美好憧憬,碾得粉碎!
泪水,滚烫的、不受控制的泪水,终于决堤而出。它们无声地、汹涌地从眼角滑落,迅速濡湿了鬓角,浸透了枕头上那块粗糙的土布。嗒、嗒、嗒……泪水滴落在布面上的声音,在这死寂的夜里被无限放大,清晰得如同心在滴血。
他紧紧咬住下唇,尝到了更浓重的铁锈腥味,试图用身体的痛楚来抵抗心口的撕裂。但无济于事。那巨大的失落和被命运无情戏弄的荒谬感,像冰冷的毒蛇,缠绕着他的心脏,越收越紧,几乎让他无法呼吸。
眼前,不再是黑暗的屋顶和那线冰冷的月光。无数个苦读的片段,如同破碎的琉璃,带着刺眼的光芒,狠狠地扎入他的意识:
寒冬腊月,窗外北风呼啸如鬼哭,他蜷缩在冰冷的被窝里,就着母亲省下的那点微弱灯油,一遍遍演算习题,手指冻得通红僵硬,却因心中那团炽热的希望之火而浑然不觉。那油灯摇曳的火苗,此刻在他泪眼朦胧中,幻化成了赖老师手中通知书冰冷的反光。
夏日炎炎,父亲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到处都响的破旧自行车,后座上永远垫着一块母亲缝制的、吸满了汗水和尘土、却异常温暖的棉垫。父亲奋力蹬着车,载着他往返于崎岖的山路去镇上参加考试。每一次颠簸,每一次父亲粗重的喘息,都曾是他心中沉甸甸的、甜蜜的责任。如今,那温暖的棉垫仿佛变成了滚烫的铁板,那崎岖的山路仿佛直通绝望的深渊。
考场上,笔尖划过试卷的沙沙声犹在耳畔。当遇到难题,心浮气躁时,丹田处那股奇异而温暖的、仿佛来自血脉深处的力量便会悄然涌动,抚平他的焦灼,给予他奇异的专注和清明。他清晰地记得,当最后一个字写完,放下笔的那一刻,充盈胸臆的满足和笃定——那是对自己付出的肯定,是对光明未来的确信!那丹田的暖流,曾是他最隐秘的力量源泉。可现在……它还在吗?它还有意义吗?为了一个被轻易剥夺、被无耻顶替的未来,他所付出的一切,燃烧的一切,又算什么?
“231分……镇中学……”
“顶包……占去了位置……”
这几个字眼如同魔咒,反复撕扯着他脆弱的神经。凭什么?凭什么是他?那个顶替者是谁?他(她)有着怎样的背景?享受着怎样唾手可得的一切?而他叶不凡,像一头老黄牛般拼尽全力犁出的路,却被人轻而易举地踏过,夺走了本应属于他的果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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