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后的真定城被一场蒙蒙细雨裹着,雨丝里掺着细碎的雪粒,像揉碎的霜花,打在聚义堂的窗棂上,发出“沙沙”的轻响,又顺着窗缝钻进来,落在案头的油灯上,让火苗时不时颤一下,映得墙上的枪影剑影忽明忽暗。
吕子戎坐在案前,指尖捏着那支狼毫笔,笔杆被赵云磨得温润,却硌得他手心发紧。案头铺着的粗纸是赵云珍藏的洛阳货,米黄色的纸面上还留着细微的竹纤维,他对着空白处看了半炷香,才迟迟落下第一笔——不是不会写,是心里的话太满,怕一句写漏,就辜负了这半月的相处。
磨蹭了许久,才终于写完,字迹算不上遒劲,却一笔一划透着郑重:
“子龙兄台鉴:自寒梅谷受托,携梨花木牌赴真定,蒙兄半月教导,梨花枪‘落雪’之柔、‘破云’之刚,皆令弟茅塞顿开。兄之护民赤诚,见流民则分粮,遇匪患则挺身,更让弟知‘武’非逞凶,乃守心之器。今闻孟德刺董奔陈留,欲募兵讨贼,虽知前路荆棘密布,然‘安天下’之心如焚,愿往陈留一探。若其真怀仁心、念及苍生,便助其共讨国贼;若其初心易改、徒争权柄,弟必束装归真定,与兄共守一城百姓。青釭剑在身,‘仁德’二字刻骨,不敢或忘。临行书短,言不尽意,惟愿兄安,真定无虞,寒梅谷坟前梅树,待弟归时再共植。弟 子戎 顿首。”
写完,他把短笺折成方胜,压在案头的青石镇纸下——那镇纸是赵云少年时所刻,边角被磨得圆润,正面刻着个极小的“梅”字,笔画纤细,是李雪梅生前手把手教他刻的,说“梅有傲骨,配赵家儿郎”。又摸出那块梨花木牌,巴掌大的木牌边缘被赵雄和他摸得发亮,正面是赵雄亲手刻的梨花,五片花瓣线条硬朗,背面是个苍劲的“赵”字——这是寒梅谷分别时赵雄的托付,如今总算送到了赵云手里,也算了却一桩心事。
刚要起身去牵踏雪,聚义堂的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冷风裹着雪粒灌进来,吹得油灯的火苗“呼”地歪向一边,差点熄灭。赵云站在门口,身上的素色短褂沾了不少雪点,发梢上还挂着未化的冰碴,手里提着个陶酒坛,坛口的布塞是李雪梅绣的,淡青色的麻布上绣着朵白梅,针脚细密,是她未嫁时的手艺,后来赵雄转赠给了赵云。
“要走,怎么不亲口跟我说?”赵云走进来,跺了跺脚上的雪,把酒坛放在案上,陶坛与青石碰撞,发出“咚”的一声轻响。他的声音里没有挽留,只有一种了然的温和,像是早知道他会做这个决定,“我在演武场的梅树下等你半个时辰,见你没来,就知道你在这儿写这个。”他指了指案头的短笺,没去碰,只是拿起梨花木牌,指尖反复摩挲着上面的梨花刻痕,眼眶微微发红:“兄长的手艺还是老样子,刻的梨花总带着股韧劲,像他年轻时护着我的模样。”
吕子戎的鼻子一酸,赶紧别开脸,望着窗外的风雪:“我怕当面说,反倒说不出口。真定有你在,张阿婆的孙子能学枪,李大叔的麦子能丰收,我放心。可董卓未除,凉州的流民还在啃树皮,洛阳的百姓还在躲西凉兵……我不能只守着这一城,让天下人在水火里熬着。”
“我懂。”赵云点点头,伸手拍开酒坛塞子,一股清冽的梅香瞬间散开来,他倒了两杯酒,酒液澄澈,还泛着淡淡的琥珀色,“这是去年嫂子酿的青梅酒,我藏在窖里半年,本想等兄长心结解开了,我们三人在寒梅谷坟前共饮,现在看来,先给你践行更合适。”
吕子戎接过酒杯,酒液入喉,暖意从胃里散到四肢百骸,却压不住心里的涩味。他望着杯中的酒,想起寒梅谷赵雄抱着酒坛哭的模样,想起李雪梅绣剑穗时哼的《梅花落》,轻声道:“若大哥能看见你现在的样子——能护真定,能传枪法,还能记得他的嘱托,定会放心的。”
“他一直都知道。”赵云举起酒杯,与他碰了一下,杯沿相击,发出清脆的声响,“我每次去寒梅谷,都在坟前跟他和嫂子说真定的事:说城西的王二学会了‘扎枪’,帮着挡了小股匪兵;说城南的刘婶织了新布,给学枪的孩子做了护腕;说我没辜负他们的嘱咐,没让真定百姓受黑山军的苦。”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吕子戎腰间的双剑上——青锋剑缠着桑蚕谷的桑绸,是阿蚕所赠,历经风雨却依旧柔韧;青釭剑的鲛鱼皮剑鞘上绣着银线“仁德”,在油灯下泛着暗光,“这两柄剑,都带着故事。青锋是兄长教你护民的起点,陪你在陈仓护过粮;青釭是赵家世代的使命,先祖随光武皇帝护过天下。带着它们去,别丢了,也别让它们沾无辜人的血。”
“我不会丢。”吕子戎握紧酒杯,眼眶发热,突然想起三年前在江夏的那个雨天——那时他刚拜赵雄为师不久,手里还拿着木剑,总缠着赵雄切磋。赵雄拗不过他,只好拔出寒山剑陪练,招式明明刚猛如惊雷,却总在最后一刻收劲,剑刃擦着他的肩头掠过,连他的衣摆都没划破。切磋完,赵雄拍着他的肩膀说:“子戎,练剑不是为了赢过谁,是为了护——护自己,护想护的人,护那些手无寸铁的无辜百姓。若有一天,你要为护民而战,就算剑断了,心也不能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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