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历五年的深秋,汴京城的政治肃杀之气,比时令更早地浸透了骨髓。范仲淹、富弼、欧阳修等革新派领袖相继被贬出朝,如同一场风暴席卷过后,留下满目疮痍。然而,对于以王拱辰、章得象为首的保守势力而言,这远非终点。驱赶首脑只是第一步,彻底肃清其影响,铲除其“党羽”,让一切回到新政之前的“宁静”,才是他们真正的目的。一场针对革新派残余力量的、更为酷烈的“秋后算账”,悄然拉开了序幕。
一
这场清算,首先指向了革新派在思想舆论上的旗帜与阵地。其中,国子监直讲、以激昂敢言着称的儒家学者石介,成为了首个被重点清算的目标。
石介字守道,号徂徕先生,在太学生中威望极高。他曾激情澎湃地撰写《庆历圣德诗》,将范仲淹、富弼、欧阳修等人比作当代尧舜的贤臣,极力颂扬新政,诗中“众贤之进,如茅斯拔;大奸之去,如距斯脱”等句,更是将保守派斥为“大奸”,得罪了朝中大批权贵。如今,革新派失势,这首诗便成了石介“阿附朋党,诋毁大臣”的铁证。
一日朝会,御史何郯出列弹劾:“陛下,石介本一狂生,恃才傲物,蛊惑学子。其作《庆历圣德诗》,颠倒是非,诋毁忠良,煽动太学生议论朝政,实为范仲淹等结党营私之喉舌!此风若不刹住,则国子监非教化之地,而成诽谤之渊薮矣!”
王拱辰紧随其后,语气阴冷:“陛下,石介不仅诋毁朝臣,臣更闻其言行不轨。范仲淹、富弼虽已出外,然石介在太学中,仍时常散布不满言论,声称新政之败,乃‘忠良见弃,小人得志’。此等狂悖之徒,若继续留在京师,执掌教席,恐将继续毒害士子之心,动摇国本!”
此时已升任宰相的章得象,也慢悠悠地添了一把火:“国子监乃国家储才之所,风化之源。石介其人,学问或有可取,然心术不正,不宜再为人师表。”
面对如此汹汹攻势,仁宗皇帝对石介本无太多好感,加之对其“朋党”背景的厌恶,当即下诏:石介罢国子监直讲,出为濮州通判,即刻离京。
诏命传到国子监,数百名太学生群情激愤。他们素来敬仰石介的学问与风骨,纷纷聚集在石介的廨舍外,有人扼腕叹息,有人痛哭流涕,更有激愤者欲联名上书挽留。
石介本人却显得异常平静。他收拾好简单的行装,抱着几卷亲自批注的经书,走出房门。看着眼前这些年轻而激动的面孔,他心中酸楚,却强自压抑着,朗声道:“诸君好意,石介心领!然君子行事,但求无愧于心。我颂圣德,斥奸佞,所言所行,皆出公心,何罪之有?今日离去,非我之辱,乃道之不行也!”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一张张年轻的脸庞,语气转为深沉的嘱托:“望诸君日后读书明理,勿以一时得失论英雄,勿以权势高低判是非。当以天下为己任,坚守心中之道义!切记,切记!”
说罢,他对着众学生深深一揖,然后挺直脊梁,在学生们含泪的注视和压抑的啜泣声中,大步走出了国子监。他的离去,标志着革新派在朝廷舆论阵地的彻底失守,太学中那股关心时政、慷慨议论的风气,也随之戛然而止,转而陷入一片压抑的沉寂。
二
对石介的清算,仅仅是一个开始。保守派的目光,随即投向了那些职位或许不高,但同样坚定支持新政、才华横溢的中青年官员。其中,以集贤校理、监进奏院苏舜钦的遭遇,最为典型,也最为惨烈。
苏舜钦字子美,不仅是诗文大家,更是范仲淹所赏识的年轻才俊,平日与欧阳修、石介等人过从甚密,对新政推崇备至。进奏院负责天下奏章的上传下达,位置关键,苏舜钦在此任职,本就让保守派如鲠在喉。
庆历五年秋,依照旧例,进奏院举行赛神会,之后苏舜钦与同僚十余人,动用了一些拆封后的废旧公文纸张出售所得的“小金库”公款,再加上各自凑的份子钱,在衙内置办酒席,召妓乐,饮酒聚会,以为常事。
这本是京中各衙门相沿成习的惯例,并非大事。然而,此事却被早有准备的保守派探知。御史中丞王拱辰闻讯,如获至宝,立即指派手下御史刘元瑜、鱼周询等人罗织罪名,上章弹劾。
他们的弹劾极尽夸大之能事,称苏舜钦等人“监主自盗”,“枉法欺君”,竟敢盗卖进奏院公文封纸以充饮宴之资,实乃“亵渎职守,目无王法”!更将一场普通的同僚聚会,描绘成“范仲淹余党”的秘密集会,声称他们“酒后狂悖,诽谤圣上,攻击时政”。
这道弹章,精准地触动了仁宗皇帝最敏感的神经。他刚刚平息了“朋党”之争,最厌恶的便是下臣结社聚会,非议朝政。加之对范仲淹一系的余怒未消,仁宗览奏后勃然大怒,根本不给苏舜钦等人申辩的机会,下诏严惩。
诏令一下,举朝震惊。苏舜钦被削职为民,逐出汴京。同席者如王益柔、王洙、江休复、刁约、周延隽、章岷、吕溱、周延让、宋敏求、徐绶等十余人,皆受牵连,悉数被贬黜出京,分散安置于偏远州县。这些人皆是当时文坛俊秀,才华横溢,一朝尽黜,文坛为之失色。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