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碾过异国展馆前的平地,尘灰在晨光中浮起又落下。沈知意扶着箱角站定,裴砚已打开桐木匣,取出陶炉与竹夹。展台编号“F-03”悬于头顶,铁架投下的影子斜切过桌面,将昨日残留的茶渍一分为二。
第一批访客是本地文化协会组织的成员,多为中老年人,品茶后有人眼眶微红,有人默默写下感言。可到了午后,人群换了模样。几个穿连帽衫的年轻人站在展台外,举着手机录像,其中一人皱眉道:“你们这泡茶像演古装剧,我们没时间看。”
沈知意正注水入壶,手腕一顿,水柱偏了些许,溅在紫砂壶沿。她未抬头,只将壶盖轻轻合上,等汤色澄明,才分盏递出。那人摆手走开,身后女学生拍照后便转身离去,杯未沾唇。
一位本地茶艺师留下,指着玻璃茶海问:“为何不用快冲法?三分钟就能出味。传统不该成为负担。”
沈知意收具的手停了片刻。她想起昨夜手稿未曾浮现新字,砚台也未温热,阿斑不在身边,连老屋桂花树下的风声都远得听不见。她只点了点头,没说话。
裴砚蹲下身,从箱底取出另一套器具——玻璃冷泡壶、竹编托盘、几枚素面小卡。他将“桃溪春韵”的茶叶投入壶中,注入凉水,封口,置于阳光可及处。又拿出几张纸,上面印着山间采茶、晒青、揉捻的简笔画,配一行小字:“一杯茶里的四季山光。”
“慢一点,也无妨。”他在展板下添了这句话,字迹平稳。
次日清晨,冷泡茶已透出清亮琥珀色。有人驻足取杯,啜饮后点头离开。也有老人摇头走过,对同伴说:“少了规矩,就像饭没盐。”声音不大,却落进沈知意耳中,如石子沉水。
她蹲在展台角落,翻看昨夜收集的反馈纸条。大多写着“形式新颖”“香气独特”,但也有一行铅笔字让她心头一紧:“我想起外婆晒茶的样子,可我家现在只有茶包。”
她盯着那句话许久,指尖压住纸边。原来不是仪式太繁,而是记忆太轻——轻到被生活挤碎,藏进一句“小时候”。
当天上午,她在展台一侧添了张旧木几。几上铺着粗麻布,摆一只褪色竹匾,里面盛着手工纸包的茶叶、几枝干桂花、半块老茶饼。旁边放一本薄册,封面无字,翻开第一页,只有一行小标题:“你记忆里的那杯茶,长什么样?”
她自己先写了一则,笔迹清晰:“我祖屋有棵桂花树,猫趴在案头,写字时它打呼噜。”写完,轻轻放进簿中。
裴砚看了眼,没多问。他把留言簿移到冷泡茶旁,低声对下一位饮者说:“喝过这杯的人,若愿意,可留下一句话。”
起初无人动笔。展馆工作人员路过时低声提醒:“这里的人习惯看展,不习惯参与。”
中午过后,阳光移到木几边缘。沈知意正低头整理茶渣,听见裴砚轻声道:“有人写了。”
她抬头。留言簿翻开着,一张陌生字迹静静躺在她的那行下面:“母亲总把茶叶藏在米缸顶,怕我偷喝。”
她怔住。
下午,又添了几条。一条用钢笔写着:“爸爸用军用水壶泡浓茶,每次回来都满屋子苦香。”还有一条孩子写的,字歪歪扭扭:“奶奶说,茶要等人,不能催。”
沈知意将这些纸页轻轻抚平,夹进随身布包。她没有再写新的,只是把冷泡壶换上了温水冲泡的小壶,茶叶依旧,流程简化,但焚香一道保留了下来——一缕细烟升起时,有人停下脚步。
傍晚闭馆前,一对母女走近。小女孩约莫七八岁,仰头问:“这个茶,真的能让人想起事吗?”
沈知意没答,只请她们坐下。她取茶、温壶、注水,动作不快。小女孩盯着茶叶在水中舒展,忽然说:“我奶奶也这样泡茶……她说茶叶会讲故事。”
母亲闻言一震,随即低头翻包,掏出一张泛黄照片:一位老人坐在院中藤椅上,手边是一只搪瓷缸,缸身印着红字“劳动模范”。
“这是她最后一年拍的。”女人声音低下去,“后来她病了,再没碰过茶。”
沈知意将茶分入两盏。母亲喝了一口,闭眼良久。再睁眼时,眼角湿润。
“原来这个味道……我一直忘了多久没闻到了。”
她们走后,沈知意洗净茶具,将竹匾重新摆正。裴砚走来,把最后一张说明卡摆好位置,卡片上写着:“茶不说话,但它记得。”
展馆灯光渐次熄灭,只剩展台一角留着小灯。沈知意站在窗边,手中捧着半凉的茶盏。窗外夜色沉静,街灯映在玻璃上,与室内的光叠在一起。
她低头看向留言簿。最新一页写着:“小时候生病,奶奶喂我温茶拌蜂蜜。”字迹稚嫩,像是孩子口述,家长代笔。
她终于笑了。不是因共鸣被听见,而是因那些被遗忘的日常,终于有人肯提笔写下。
裴砚站在她身后一步远,双手插在长衫袖中,目光落在她肩头微动的发丝上。他没有说话,只是将冷泡壶挪到阴影里,避免夜露凝结。
明日还将有人来。或许依旧有人嫌流程繁琐,或许仍有质疑声起。但他们不再急于证明什么。
茶不是用来表演的。
它只是恰好,在某一瞬,让某个陌生人,想起了谁。
沈知意放下茶盏,指尖触到杯底余温。她转身去取备用茶叶,掀开陶罐盖时,一片叶子边缘微微卷曲,纹路隐约成一个“念”字。
她将茶叶倒入玻璃壶,加水,封口。
壶身映出窗外行人匆匆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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