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斜照,木牌“日常可期”悬在门楣,边缘泛着微润的露色。沈知意蹲在陶瓮旁换水,指尖触到瓮壁凝珠,凉而滑。阿斑从门槛跃下,尾巴扫过她的裙角,径直走向灶房方向。
裴砚已在石桌边摊开一册残本,纸页焦黄,边角卷曲。他正用小刀轻轻刮去虫蛀痕迹,动作细致如抚婴孩。听见脚步声,抬眼见她走来,便将毛笔搁在砚台旁,未语先点头。
她坐下,目光落在那本《说文解字》上。“昨夜我翻了手稿最后一面。”她说,“一个字也没再出来。”
裴砚静听。
“它陪我走过最难的日子,现在安静了,反倒觉得……该做点别的。”
“你是说,教孩子?”
她点头:“茶的事,书的事,哪怕只懂一点,也该传下去。不然,等我们老了,这些味道、这些字,谁还记得?”
裴砚看着她,忽然笑了。不是平日那种浅淡应和的笑,而是从眼角蔓延开来的、真正松快的笑意。他伸手将书推到她面前:“早该如此。”
两人没再多言,却已心意相通。她起身取来竹匾,将昨夜封存的“启蒙桂语茶”分装成小包,每包不过拇指大小,包在外层油纸里,系上青麻绳。裴砚则翻出几本童蒙插图本,挑出其中《千字文》的“茶”“书”“水”“火”几页,用朱笔标出字形演变路径。
午后风起,桂花枝轻晃。他们商定:每周六设为“文墨茶香日”,上午讲一字一典,下午教辨叶泡茶。不收束修,不限人数,只求真心愿学。
筹备数日,首场定在第六日清晨。
天刚亮,沈知意便在院中摆好三张矮凳,石台上铺了素布,熏炉点燃桂花屑,香气清而不浓。阿斑蹲在炉边,耳朵微动,似也在等。
人来得少。三位孩童由祖母领着进门,站定后拘谨地互看。另有两位母亲站在院外树影下,低声议论:“识字不如编筐,泡茶能当饭吃?”声音不大,却清晰入耳。
沈知意未迎上前,也未解释。她只请孩子们围坐,取出一张拓好的“茶”字宣纸,平铺于台面。
“你们知道这个字是怎么来的吗?”她声音不高,却稳。
孩子们摇头。
她便讲起神农尝百草,讲古人在山间采叶煮饮,讲“茶”字如何从“荼”变来,又如何被陆羽写进《茶经》。语速缓慢,像春溪淌过石缝。说到“茶者,南方之嘉木也”,她轻抬手,指向院中桂花树——虽非茶树,但枝叶舒展的姿态,竟让人恍惚看见山野茶林。
裴砚适时取出一方雕版,蘸墨后压在宣纸上,让每个孩子亲手拓下一枚“茶”字。纸墨相触的刹那,有孩子惊呼:“我摸到字了!”
笑声顿起,紧绷的气氛悄然松动。
午后果然更难。孩子们对茶叶种类毫无概念,闻香时皱鼻,辨色时乱猜。沈知意不急,拿出四小罐茶,分别标注“春露”“夏阳”“秋霜”“冬藏”,实则皆为新制桂语茶,仅烘焙程度不同。
“闭上眼睛,”她说,“闻到什么,就说什么。”
一个男孩吸气后脱口:“像奶奶晒被子那天,阳光落在棉絮上的味儿。”
众人怔住。
另一个女孩说:“我梦见爷爷在灶前炒豆子,锅底噼啪响。”
沈知意静静听着,未加评判。待四人皆试过,她才一一揭晓:“春露是轻烘,夏阳稍重,秋霜带火痕,冬藏最深。你们闻到的,不是茶,是心里记得的东西。”
她顿了顿:“茶不会说话,但它能让人心静下来,想起原本忘了的事。”
孩子们睁大眼,似懂非懂,却又被某种无形的东西牵住心神。
最后一杯“冬藏”由一名瘦弱男孩饮下。他放下杯,忽然抬头:“我好像看见奶奶坐在门口筛茶叶,她还在……”
声音渐低,眼眶微红。
全场静默。
片刻后,一位原先站在院外的母亲走进来,轻拍男孩肩膀。她看向沈知意,嘴唇动了动,终是开口:“下次……什么时候?”
“下周六,一样时间。”沈知意答。
女人点头,转身离去时脚步比来时稳了许多。
散场后,沈知意收拾石台,将孩子们拓印的宣纸小心叠好,收入牛皮纸袋。裴砚在一旁修补一本破损的《三字经》,针线穿过纸背,细密均匀。
灯影摇曳,阿斑蜷在门槛内侧,尾巴尖轻轻摆动,像在打节拍。
她忽然说:“今天只有五个孩子。”
裴砚穿线的手没停:“五个也是开始。”
“我不怕人少,只怕他们听不懂。”
“你讲的时候,他们眼睛是亮的。”他抬眼,“这就够了。”
她低头,看着袋中那些歪斜却认真的“茶”字,忽然觉得胸口一片温沉。不是激动,不是骄傲,而是一种久违的踏实——仿佛手中所持,并非只是茶与书,而是某种可以交付出去的东西。
夜深,院门轻响。裴砚起身欲关,却发现“日常可期”的木牌被风吹斜,一角垂落。他扶正,手指在刻痕上停留片刻,转身回屋。
沈知意仍在灯下整理笔记。她写下:“第一课,‘茶’字溯源,拓印体验;第二课,四时茶辨,闭目闻香。反馈:五人参与,三人落泪,二人发笑,一人忆亲。”
笔尖一顿,又添一句:“传承不必宏大,只需有人愿意接住。”
阿斑睁开眼,望了望她,又望了望门外的桂花树。新芽在夜色中微微颤动,像在回应某种无声的约定。
裴砚走回桌边,放下一杯温水。“明天还要早起。”他说。
她合上本子,吹熄油灯。黑暗中,只余窗外枝影轻晃。
院外,一片嫩叶自桂花枝头悄然脱落,旋转着坠向地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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