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七年的麦收季,比往年来得更急、更猛。刚进农历五月,毒辣的日头便像烧红的烙铁,悬在西里村光秃秃的原野上,无情地炙烤着大地。风是热的,裹挟着干燥的尘土,刮在脸上生疼。放眼望去,曾经孕育着绿油油希望的田野,此刻已彻底被一片无边无际的金黄所取代。沉甸甸的麦穗在热风中起伏,涌动着令人窒息的、滚烫的麦浪,发出沉闷而持续的“沙沙”声,仿佛大地沉重的喘息。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即将成熟的麦香,混合着泥土被晒焦的燥热气息,吸进肺里都带着灼人的颗粒感。
学校那口破铁钟敲响了最后一记下课铃,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显急促和短暂。孙老师站在讲台上,只简短地说了几句“注意安全”、“帮衬家里”、“按时返校”,便宣布了放“麦假”的消息。教室里瞬间像炸了锅,孩子们欢呼着,迫不及待地冲出教室,奔向那片翻滚的金色海洋。对于农家孩子来说,暑假是奢侈的,但这短短十几天的“麦假”,却是刻在骨子里的、与生俱来的责任和战场。
吴普同背着那个打了好几个补丁的蓝布书包,几乎是跑着冲进自家院门的。院子里,麦收的序幕早已拉开。父亲吴建军正佝偻着腰,在院角的磨刀石前,“霍霍”地磨着几把镰刀。粗糙的磨石摩擦着镰刀雪亮的刃口,发出刺耳而规律的声响,细碎的火星偶尔迸溅出来,在灼热的空气里一闪即灭。他黝黑的脊背上,汗水像小溪一样蜿蜒流淌,浸透了那件洗得发白的深蓝色单褂,紧紧贴在皮肤上。弟弟家宝和妹妹小梅也没闲着,在母亲李秀云的指挥下,正笨拙地整理着几块巨大的、边缘已经磨损的塑料布——这是防雨的命根子。
“同同,回来得正好!”李秀云抬头看见儿子,脸上带着麦收时节特有的、混合着疲惫和紧张的焦灼,“快!把书包放下,去后院井台边,把那个大瓦盆刷干净!再去柴火垛抱几捆去年的硬麦秸来,引火用!灶上得赶紧烧水,晌午得送地里去!”
没有一句多余的寒暄,空气里弥漫的都是焦灼的、准备战斗的气息。吴普同甚至来不及喝口水,书包往堂屋门框上一挂,便像上了发条的小陀螺,投入到这场与时间赛跑的农忙洪流中。刷盆,抱柴,看着母亲在灶膛里点燃第一把引火的麦秸,橘黄色的火苗“腾”地窜起,舔舐着黝黑的锅底,锅里的水开始发出细微的“滋滋”声。热气混合着新麦秆燃烧时特有的、略带焦糊的草香,迅速在灶房里弥漫开来。
天刚蒙蒙亮,露水还挂在麦穗尖上,一家人便已全副武装地扑进了自家的麦田。吴建军打头阵,他像一架不知疲倦的机器,弯着腰,左手熟练地搂起一大把沉甸甸的麦秆,右手雪亮的镰刀贴着地皮,“嚓”地一声轻响,麦秆应声而断。他动作沉稳而迅捷,每一次挥臂,都带着一种与土地搏斗的狠劲和熟稔的韵律感。被割下的麦子整齐地码放在他身后,很快堆成一小垛一小垛。李秀云紧跟其后,负责将这些小垛麦子归拢、打捆。她动作麻利,用预先搓好的麦秆做绳,十字交叉,麻利地将麦捆勒紧、系牢。汗水顺着她的鬓角往下淌,在沾满尘土的脸颊上冲出几道蜿蜒的沟壑。
吴普同和吴小梅则成了“清道夫”和“运输队”。他们的任务是捡拾父亲割麦时散落下的零星麦穗,再把母亲捆好的麦捆,像蚂蚁搬家一样,一趟趟拖到地头相对平整的地方,码放整齐,等待装车。这活儿看似简单,实则累人。麦茬坚硬锋利,像无数根细小的钢针,即使隔着厚厚的旧布鞋底,也能清晰地感受到那硌脚的尖锐。散落的麦穗需要弯腰低头,在密匝匝的麦茬丛里仔细搜寻,稍不留神,裸露的小腿和脚踝就会被麦芒划出一道道细长的红痕,汗水一浸,又痒又痛。拖拽沉重的麦捆更是对体力的巨大考验,松软的田地像一张巨大的吸盘,每迈一步都异常费力。吴普同咬着牙,小脸憋得通红,汗水顺着下巴滴进脚下的泥土里,瞬间消失不见。他学着父亲的样子,把拉绳深深勒进瘦小的肩膀里,一步一步,在麦茬地上拖出一条深深的痕迹。
日头越爬越高,像悬在头顶的熔炉,无情地倾泻着白炽的光和热。麦田里没有一丝风,空气黏稠得如同凝固的胶水,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滚烫的沙子。麦芒混合着尘土,被汗水和喘息搅动起来,无孔不入地钻进衣领、袖口,黏在汗湿的皮肤上,刺痒难耐。吴普同只觉得嗓子眼干得冒烟,每一次吞咽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楚。汗水早已浸透了单薄的衣服,湿漉漉地贴在身上,又被烈日烤干,留下斑驳的白色盐渍。手臂和小腿上被麦芒划破的伤痕,在汗水的反复冲刷下,火辣辣地疼。
母亲李秀云挑着扁担送水来了。两个沉甸甸的瓦罐里,是刚刚从深井里打上来的、沁凉的井水。一家人围拢过去,像久旱的禾苗。吴普同抱起瓦罐,也顾不上什么斯文,仰起脖子“咕咚咕咚”地猛灌。那清凉甘冽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如同久旱逢甘霖,瞬间浇熄了五脏六腑里燃烧的火焰,带来一种近乎眩晕的畅快。他喝得太急,冰凉的井水呛进气管,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眼泪都出来了。父亲吴建军接过他手里的瓦罐,黝黑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低声说了一句:“慢点喝,歇口气。”便也抱起另一个瓦罐,仰头灌了几大口,喉结剧烈地滚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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