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南的夏,湿得能拧出水来。驿道两旁,古榕盘根错节,气根垂落如帘,闷热的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草木腐殖气味和某种若有若无的、甜腻到发腥的花香。马蹄踏在湿滑的青石板上,溅起浑浊的水花。包拯坐在微微摇晃的马车里,猩红的官袍领口已被汗浸透,紧贴在颈间。他掀起车帘一角,目光沉静地扫过窗外。
连绵的雨幕之下,远处山峦如墨染,近处水田茫茫。田间劳作的农人赤着脊背,沉默如泥塑。偶尔经过的村落,竹楼高脚,炊烟散漫,却透着一股与外隔绝的沉寂。更远处,隐约可见蜿蜒的城墙轮廓——广南西路首府,邕州城。南平王赵珏的根基之地。
“大人,”公孙策的声音在车厢内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他指间捻着几份卷宗,眉头微锁,“入境三日,递上来的州府文书、税赋账册,表面光鲜,滴水不漏。田地开垦、商税增收、民无讼事…好一派政通人和。”他指尖在“民无讼事”四个字上点了点,语含深意,“然学生观沿途村寨,壮丁稀少,妇孺老弱居多。田间所种,除稻米外,多可见靛蓝、苎麻。此二物,非岭南寻常农产。”
包拯微微颔首,目光依旧落在窗外一个赤脚奔跑、追赶水牛的瘦小男孩身上:“靛可染布,苎麻织布。布匹…乃军需常项。农事导向,暗藏机锋。更兼这‘无讼’…”他顿了顿,声音低沉,“非无冤屈,恐是无人敢诉,或诉之无门。”
马车驶入邕州城门。城楼高耸,守卫森严。铠甲鲜明的兵丁远多于寻常州府,眼神锐利如鹰,扫视着往来行人。空气仿佛更沉了一分。包拯放下车帘,指尖在膝上无意识地敲击着。南平王赵珏,太祖血脉,坐镇岭南二十载,以“忠义仁厚”、“保境安民”深得朝廷嘉许、地方拥戴。这片看似宁静的南国沃土,水面之下,究竟潜藏着怎样的暗流?
当夜,南平王府“荔园”设宴。水榭亭台,灯火通明,丝竹管弦之声悠扬,却驱不散那无处不在的潮热与某种无形的压抑。巨大的冰鉴置于角落,散发出丝丝凉意,却更衬得宴席间推杯换盏的热络有几分刻意。
南平王赵珏端坐主位,年约四旬,面容儒雅,三缕长须修剪得一丝不苟,笑容温煦,目光却深沉似古井。他身着亲王常服,并不华丽,却自有一股久居人上的雍容气度。
“包龙图远道而来,舟车劳顿,小王特备薄酒,为龙图接风洗尘!”赵珏举杯,声音清朗温和,带着恰到好处的敬意,“岭南湿热,瘴疠之地,不比汴梁繁华。龙图为国辛劳,小王钦佩之至。”言语间,尽是谦恭礼贤。
包拯持杯回礼,神色端肃:“王爷过誉。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分内而已。此番奉旨巡抚,观风问俗,还望王爷多加提点。”目光平静,却如古井无波,扫过席间作陪的一众岭南官员。那些人脸上堆着恭敬的笑,眼神却闪烁不定,或垂首避视,或小心翼翼觑着赵珏的脸色。
赵珏朗声一笑,亲自执起一枚晶莹饱满的荔枝,剥开红壳,露出白玉般的果肉,置于包拯面前的白玉碟中:“龙图尝尝,此乃本王园中新摘的‘挂绿’,甘甜多汁,汴梁难得一见。”动作自然亲昵,毫无亲王架子。他又转向侍立包拯身后的展昭,笑容和煦:“这位便是名震天下的御猫展护卫吧?果然英武不凡!一路护卫龙图,辛苦!来人,给展护卫看座,上酒!”
展昭一身墨蓝劲装,身姿笔挺如枪。他右臂的旧伤在湿热天气下隐隐作痛,面上却沉静无波,只抱拳一礼,声音清越:“护卫大人,职责所在。卑职不敢僭越,侍立即可。”目光锐利,如同无形的探针,悄然扫过水榭四周的帷幔、假山、回廊暗影。那些看似寻常的阴影里,至少蛰伏着三股极其微弱却绵长的呼吸,显然是顶尖的护卫好手。这便是南平王的“影鳞卫”?
赵珏也不勉强,笑着赞道:“展护卫忠心可嘉。”他目光流转,掠过公孙策和扮作小厮侍立包拯身侧、正低头专心剥着荔枝的雨墨,似不经意地问:“这位先生气度清雅,想必是公孙先生?久仰智名。这位小兄弟倒是眼生?”
公孙策起身拱手,姿态谦和:“学生公孙策,随侍大人左右,记录见闻,整理文书。王爷谬赞。”他语速平缓,目光澄澈,毫无锋芒。
雨墨忙放下荔枝,学着岭南小厮的腔调,带着几分生涩的本地口音,低头道:“小、小人阿墨,伺候包大人起居的。”她心跳微促,努力扮演着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厮,将剥好的荔枝肉小心放在包拯碟中,指尖沾着甜腻的汁水。
宴席看似宾主尽欢,珍馐美味流水般呈上。一道色泽油亮、香气扑鼻的烧鹅被端到包拯面前。赵珏笑道:“此乃本地名产‘乌鬃鹅’,用山泉、野果秘法炮制,龙图务必尝尝。”
包拯依言夹起一块。鹅肉入口酥烂,一股奇异的浓香瞬间在口中爆开,带着某种霸道的力量,几乎盖过了其他所有味道。他咀嚼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面色如常地咽下,颔首道:“果然风味独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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