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冬的最后一点雪,终于顺着屋檐的滴水融尽了。裸露的地皮泛着湿冷的褐黄色,泥土里混着枯败的草屑,被风卷着散出一股腥甜的潮气,黏在人鼻尖上,像侯府里化不开的压抑。静心苑的廊下还堆着半筐没烧完的炭,炭灰被雨气打湿,结成一块块黑疙瘩,连带着空气里飘着的药香,都比往日更沉了些,仿佛要把这院子里的时光都泡得发滞。
可沈静姝指尖划过窗棂时,却能清晰触到那层滞涩下的暗流 —— 比檐角融雪的水流得更快,更急,正悄无声息地在侯府的各个角落交汇。
柳姨娘 “静养” 的消息,早不是什么藏得住的秘密了。前几日云裳去针线房送衣物,回来时压低声音说,针线房的张婆子正拿着块软绸比量,料子是最细的杭绸,颜色选了不扎眼的月白,边缝还特意留了三寸的余份。“张婆子跟旁边的小丫鬟说,‘这料子得软和,不能勒着,针脚也得密些’,还特意让去库房找旧年存的桑蚕丝线,说‘贵人皮肤嫩,糙线扎得慌’。” 云裳模仿着张婆子的语气,指尖还无意识地捏着衣角,“旁边的丫鬟多问了句‘是给哪位主子做的’,张婆子就瞪了她一眼,嘴皮动了动没说话,只拿手帕子擦了擦指尖,那模样像是攥着什么天大的秘密。”
大厨房那边的动静更明显。每日辰时,柳姨娘院的小丫鬟来取膳,食盒总是比别家的沉些,盖子缝里飘出的,不是寻常的饭菜香,而是 “莲子百合炖猪肚”“当归黄芪乌鸡汤” 这类安胎常用的药膳味。有次云裳去取浣衣用的皂角,正好撞见大厨房的刘管事往食盒里放一小碟 “阿胶枣”,见了她还慌忙把盖子盖紧,嘴里嘟囔着 “没你的事,赶紧走”。这些零碎的线索,像珠子似的,被沈静姝一颗颗串起来,在脑中那盘无形的棋局上,慢慢勾勒出柳姨娘腹中那块沉甸甸的 “筹码”。
这日午后,天色阴得厉害,铅灰色的云压得很低,风裹着雨意刮过窗棂,发出 “呜呜” 的轻响。沈静姝正倚在窗边的软榻上,手里捧着本线装的《女则》,书页间夹着几张素笺,上面是她凭记忆默写下的账册片段 ——“东市三号,银五十两”“西坊七号,布二十匹”,字迹娟秀却有力,每个数字旁都画着小小的圈,像在反复琢磨其中的关联。
忽然,院门外传来 “哗啦” 一声脆响,紧接着是压抑的啜泣,混着婆子尖利的呵斥,刺破了院子里的寂静。
“哭!你还敢哭!不过是个浣衣房的小蹄子,也敢往静心苑凑?今日打翻了食盒,明日是不是要冲撞了夫人?”
“嬷嬷…… 奴婢不是故意的…… 食盒太沉,奴婢没拿稳……”
“没拿稳?我看你是心思不正!”
沈静姝抬眸,透过窗棂的雕花,看见院门外的青石板上,云裳正跪在地上。她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粗布裙沾了不少泥点,膝盖处还蹭破了块皮,露出的小腿冻得发青。旁边站着的王嬷嬷,是张嬷嬷派来守院门的两个婆子之一,此刻正叉着腰,抬脚往滚落在地的食盒上踹了一下 —— 里面的梅花酥、杏仁糕滚出来,沾了泥和雪水,看着狼狈不堪。王嬷嬷还嫌恶地蹭了蹭鞋底,像是沾了什么脏东西。
春雨从厢房出来,见状立刻蹙紧眉头,快步走过去:“王嬷嬷,这是怎么了?云裳只是来送点东西,何必动这么大的气?”
王嬷嬷见是春雨,语气稍缓了些,却依旧带着倨傲,伸手扯了扯自己的裙摆 —— 上面溅了几点泥水,像是得了多大的委屈:“春雨姑娘,你瞧瞧!这小蹄子毛手毛脚,送个食盒都能打翻,泥水溅了我一身!这要是换了张嬷嬷,或是太夫人跟前的人,她有十个胆子也不敢!依我看,就得好好教训一顿,让她知道什么叫规矩!” 说着,扬手就往云裳脸上扇去。
“住手。”
一声轻描淡写的声音,从正屋门口传来。沈静姝不知何时已扶着乌木手杖,站在了门槛边。她身上裹着件月白色的素绸披风,领口的绒毛沾了点寒气,脸色依旧苍白得近乎透明,单薄的身形像株在风里晃的芦苇。可她的目光落在王嬷嬷身上时,却像浸了寒潭的水,明明没带半分怒气,却让王嬷嬷扬起的手僵在半空,后颈莫名发紧,连呼吸都慢了半拍。
“夫人……” 王嬷嬷讪讪地放下手,勉强屈膝行了个礼,眼神却不敢直视沈静姝,只往地上瞟。
沈静姝没理会她,目光转向跪在地上的云裳。云裳的手指抠着青石板的缝隙,指甲缝里都嵌了泥,眼泪砸在泥点上,晕开小小的圈,却咬着唇没敢哭出声。“云裳,起来。” 沈静姝的声音放柔了些,像风拂过水面,“不过是一盒点心,摔了便摔了,没什么要紧的。”
云裳抬起头,眼眶红肿得像核桃,看见沈静姝平静的眼神,忽然像是找到了主心骨,哽咽着应了声 “是”,挣扎着想站起来,可膝盖跪得太久,一软差点又跌下去。春雨连忙上前,扶住她的胳膊,悄悄替她掸了掸裙上的泥。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