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禧堂内的暖香,是沉水香混着蜜合香熬煮的甜暖,裹着鎏金狻猊香炉里吐出来的袅袅青烟,缠在悬挂的朱红寿字彩灯上 —— 灯穗垂着碎金,风一吹就晃,把满厅的珠光宝气都映得发虚。永宁侯府的亲眷世交挤在紫檀木八仙桌旁,银箸碰着青瓷碗沿,脆响里裹着半真半假的笑语;有人袖口露着翡翠镯子,转腕时 “叮” 地撞在杯沿,目光却往旁人的贺礼上瞟,那点打量藏在笑纹里,比针尖还细。
沈静姝牵着春雨的手,从侧门的阴影里走进去。她今日穿的藕荷色缠枝莲缎面袄,是去年的旧衣,领口的金线磨得发淡,月白百褶裙垂在青砖上,只在走动时晃出几缕轻纹;发间那支素银簪子,连雕花都是最简单的缠枝,在满厅的赤金点翠里,素得像株刚从雪地里拔出来的寒梅,连带着她那张本就苍白的脸,都添了几分寡淡。
刚找了个靠后的空位坐下,几道目光就像细针似的扎过来。
“那就是世子夫人?瞧着比从前还瘦,病气没好透似的。” 说话的是三太太身边的陪房,声音压得低,却故意让沈静姝能听见,指尖还悄悄指了指她的素银簪。
“可不是么,听说她院里前几日还乱着,寿礼怕是凑活的吧?” 另个穿石青袄子的婆子接话,嘴角勾着讥诮,眼风扫过沈静姝的裙角,像在看什么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那些话飘在暖香里,细若蚊蚋,却字字钻进沈静姝耳中。她垂着眼睫,长睫在眼下投出浅影,双手交叠放在膝上,指腹轻轻蹭着裙摆的褶皱 —— 只有藏在袖中的指尖悄悄蜷缩,指甲掐着掌心的软肉,那点疼让她记着:《药师佛说法图》的墨渍还在眼前晃,而怀中这卷临时改的《万壑松风图》,是她唯一的筹码,赌错了,就是万劫不复。
主位上的太夫人,穿一身绛紫色五福捧寿妆花通袖袍,袍子上的金线寿字在灯下发亮,连盘扣都是赤金嵌红宝石的;头上那顶赤金点翠大发冠,翠羽闪着幽光,压得她鬓边的珍珠步摇只敢轻轻晃。她半靠在铺着玄狐皮的太师椅上,儿孙叩拜时,她只微微抬眼,目光扫过那些羊脂玉、珊瑚树,嘴角噙着淡笑,却没半点真切的暖意 —— 仿佛眼前的珍玩,都不过是些寻常物件。
各房献寿礼时,厅里的气氛就像被烧到了沸点。三爷捧着半人高的羊脂白玉观音上来,玉质白得像凝脂,观音的衣纹垂坠如真丝,连掌心的净瓶都雕得透亮,一亮相就引得满厅 “啧啧” 赞叹,太夫人的笑终于深了些,指尖碰了碰玉瓶,说句 “费心了”。四爷献的前朝孤本棋谱,纸页泛着陈年的米黄,墨字是小楷,一笔一划透着劲,太夫人接过时,特意让张嬷嬷拿了放大镜,翻了两页才道:“我近来正愁没好棋谱,你倒懂我心意。”
轮到姨娘们时,柳姨娘走得最是招摇。她穿一身水红色缕金百蝶穿花云锦袄,袄子上的蝴蝶用金线勾了翅,走动时像真要飞起来;手里捧着的紫檀木嵌螺钿屏风,十二扇叠着,展开时螺钿在灯下发着虹彩,每扇上都绣着个不同字体的 “寿” 字,连边角都缀了细珍珠。“母亲,儿媳寻了最好的绣娘,赶了三个月才成的。” 她屈膝时,鬓边的金步摇晃得厉害,语气里的得意藏都藏不住。太夫人果然笑出了声,让张嬷嬷收在身边,说 “摆去我书房,日日能瞧”。
张嬷嬷侍立在太夫人身后,手里捧着银质托盘,眼角余光却总往沈静姝那边飘。见柳姨娘得了夸,她嘴角勾出丝冷笑,用帕子慢腾腾擦着托盘边缘,那模样像在等什么好戏 —— 等沈静姝拿不出像样的寿礼,等太夫人动怒,等这世子夫人彻底没脸。
终于,司礼的老管家清了清嗓子,高声唱喏:“世子夫人沈氏,献寿 ——”
这话像块冰投进滚油里,满厅的喧闹瞬间静了。银箸停在半空,说笑的人闭了嘴,所有目光都齐刷刷聚过来 —— 有好奇,有怜悯,更多的是幸灾乐祸,像要看她怎么在这满堂锦绣里丢人。沈静姝甚至能感觉到,柳姨娘正用帕子挡着嘴,眼底的笑意快溢出来了。
她深吸了口气,暖香钻进肺腑,却压不住心口的发紧。缓缓起身时,月白裙扫过椅腿,带出缕轻响;走到堂中站定,她屈膝下拜,裙角铺在青砖上,像朵绽开的白梅:“儿媳沈氏,恭祝母亲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声音清凌凌的,没什么力气,却奇异地穿破了满厅的浮华,落在每个人耳中,带着种定了心的稳 —— 不像要献寿,倒像早把输赢都看透了。
太夫人的目光落在她身上,那目光从她的素银簪扫到旧袄子,嘴角的笑还在,语气却淡得像水:“起来吧。你身子弱,能来就好,不必多礼。” 听不出关切,也听不出苛责,倒像在应付个无关紧要的人。
沈静姝谢恩起身,从春雨手里接过那卷画轴。画轴裹着深蓝绫子,她双手捧着递上去,指尖微微发颤,却笑得温顺:“儿媳无才,前几日读龚贤的画论,忽得灵感,便熬夜临摹了幅《万壑松风图》。松柏长青,风骨永存,愿母亲如松柏,福寿绵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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