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煜的靴声隐没在月洞门外的雪幕里,听雪堂重归死寂。铜炉中银骨炭燃得只剩半寸,火星子溅在灰槽里簌簌作响,倒比漏刻更能丈量时光。沈静姝蜷在玫瑰椅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窗棂缠枝莲雕花 —— 那道当年攥紧匕首留下的掌心旧疤,正被冰凉木纹硌得发烫。
“萧家是萧家,我是我。安氏是安氏,母亲…… 是母亲。”
那句话在颅腔里反复冲撞,像被风雪揉皱的素笺。那声滞涩的 “母亲”,究竟是指侯府牌位上的安氏,还是佛堂画像里那位阮家军参军之女?沈静姝抬眼望菱花镜,镜中人鬓角垂着未干的水汽,倒像极了乱葬岗上挂着晨露的茅草 —— 那年她攥着母亲阮青君的药囊,也是这样浑身发冷。
茶几上的菱花锦盒泛着暗金,金线捆扎的羊皮卷静静躺着。卷册边缘还留着井壁的潮气,那是母亲临终前塞给她的先帝密旨,如今却成了她与仇人的唯一牵绊。沈静姝指尖拂过盒面缠枝纹,忽然想起萧煜离去时的眼神 —— 那里面藏着的,似乎不只是算计,还有些比雪更沉的东西。
信任?她从未有过。可孤身捧着这卷铁证,与怀抱着烧红的烙铁无异。皇帝的刀只是暂收鞘中,观星阁的蛛网还沾着她的气息,皇城司的铜符说不定正压在侯府角门的积雪下。萧煜说得对,复仇从不是劈柴,是要等那把刀在炉火里淬到最利时,再精准斩下。
接下来三日,听雪堂真成了隔绝尘嚣的孤岛。沈静姝晨起临摹《兰亭序》,刻意将笔锋写得圆融,藏起往日的剑拔弩张;午后翻拣府中旧账,竟在庆元三年冬的条目里见了端倪 —— 二房领的银骨炭比长房多四篓,彼时安氏还掌着中馈,这偏颇未免太过蹊跷。廊下新换的绿鹦鹉只会念叨 “平安”,想来是萧煜特意吩咐的,倒比人更懂藏拙。
侯府的平静像结了冰的湖面,看着厚实,底下全是暗流。萧远山只回府过一次,玄色朝服沾着御书房的龙涎香,混着北疆的风雪气,没等跨进内院便又匆匆离去。萧煜则总在深夜归来,靴底雪粒在廊下化成水痕,偶尔来听雪堂,也只问 “药煎了吗”,目光扫过她腕间药布便移开,绝口不提密旨与宫闱,仿佛观星阁那夜的惊心动魄,不过是场雪后幻梦。
这日午后,细雪又开始飘。沈静姝对着一局残棋出神,黑子被白子困在边角,像极了阮家军当年被围的雁门关。忽然听得院外靴声急促,丫鬟春桃掀帘时带进半屋风雪,哭腔撞得窗棂发颤:“少夫人!二房三少爷…… 掉冰湖里了!”
沈静姝捏棋的手猛地收紧,黑子 “嗒” 地砸在棋盘上。二房三少爷萧昀,才七岁的孩子,平日里跟着奶妈在后园打转,连主院的青石板都没踏过几回。她霍然起身,月白寝衣扫过铜炉,火星子溅在裙裾上又倏地熄灭。
“人在哪?”
“西花园冰湖!刚捞上来,气息都快没了!”
穿过西回廊的月洞门,哭喊声先一步撞进耳膜。冰湖岸边围满了人,青布比甲与绸缎褙子挤作一团,像被猫搅乱的线团。二夫人柳氏瘫在太湖石旁,月蓝缂丝褙子沾了雪泥,怀里抱着浑身湿透的孩童,哭声嘶哑得像破锣。几个婆子正用棉被裹孩子,手抖得连系带都系不上,倒把孩子勒得更紧。
萧煜竟已在那里。他脱了石青蟒袍,只穿件月白中衣,蹲在雪地上,指尖正按在孩童人中。雪粒落在他乌黑的发梢,转眼化成水珠,顺着下颌线淌在孩子青紫的脸上 —— 那点温度,竟比铜炉炭火更灼人。
“都退开三尺!” 萧煜的声音冷得像冰棱,瞬间压下所有嘈杂。他接过裹孩子的棉被,小心地平放在雪地上,指尖飞快掐开孩童牙关,用银簪挑出喉头污物。随即双膝跪地,掌心交叠按在孩子胸口三寸处,频率匀整地向下按压 —— 这手法绝非寻常人家会的,既不是坊间传的倒挂控水,也不是太医院的艾草灸法,倒像某种秘传的军中急救术。
沈静姝站在月洞门后,看着他紧绷的下颌线。额角汗珠混着雪水往下滑,他却连眼皮都没眨一下,掌心起落间,竟有种沙场挥戈的利落。这还是那个在朝堂上翻覆风云的永宁侯世子吗?此刻他指尖的力度,倒像握着阮家军的战鼓槌。
柳氏的哭声渐渐弱了,只剩细碎抽噎,像风中残烛。围观者都屏住了呼吸,连雪落在油纸伞上的沙沙声都听得分明。就在春桃捂住嘴要哭出来时,那孩子突然猛地咳出一大口带冰碴的水,小身子剧烈抽搐起来。
“活了!三少爷活了!”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人群里爆发出松气声。柳氏扑过去抱住孩子,眼泪鼻涕混在一处,反复念着 “菩萨保佑”。
萧煜撑着雪地起身时,腿明显晃了一下。惊蛰连忙递上蟒袍,他却没接,只接过帕子擦手,冰水顺着指缝滴在雪地上,砸出小小的坑。“送回二房,地龙烧到七成,让大夫带参汤过去。” 他声音沙哑却沉稳,“冰湖三丈内戒严,当值仆妇全带去偏院看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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