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绸小轿碾过皇城根的残雪,晃晃悠悠驶离那朱墙围合的牢笼。轿外的金瓦琉璃渐渐缩成雪雾里的剪影,轿内却冷得像浸在冰潭 —— 沈静姝背脊挺得笔直,素白绫袄下的肩骨绷成锋利的弧度,轿壁的寒意透过布料渗进来,与掌心旧伤的隐痛缠在一处。她脸色是透支后的苍白,唯有双眸亮得惊人,劫后余生的悸动、未散的惊惧,还有冰封般的思量,在瞳仁里搅成漩涡。
萧煜救了她。用一份插着红翎的北疆军报,生生斩断了皇帝悬在她颈间的刀。
可那军报是真的吗?若真是天意巧合,胡虏偏偏在此时异动,倒像是老天爷递来的救命绳。可若为假 —— 沈静姝指尖猛地攥紧,指甲掐进掌心旧疤 —— 伪造八百里加急军报,是抄家灭族的滔天大罪。他为了一个形同仇敌的妻子,竟敢赌上整个永宁侯府?仅仅是因为那三样能牵连萧家的证据?还是他最后那句含糊的 “我清楚”,藏着她不知道的隐情?
思绪像被风雪揉乱的丝绦,越理越缠。更乱的是她的心 —— 二十年来,萧煜始终是 “仇敌之子” 的代名词,是她午夜梦回都要提防的利刃。可今日殿内,他墨色蟒袍带进来的风雪,竟成了裹住她性命的屏障。这种立场的崩塌,比面对皇帝的诘问更让她恐慌,像握着多年的刀突然劈向自己的影子。
轿子在侯府朱门前落地时,日头已过午时。府门前的积雪衬得兽首门环愈发乌亮,却蒙着层化不开的阴翳。管家周瑞领着下人垂手立在廊下,青布棉袍下摆都冻硬了,见她下轿,忙上前躬身,袖中手指却无意识绞着棉帕:“夫人,您可算回来了……” 他眼角偷瞥的余光里,藏着满府上下的揣测与惶急 —— 清晨宫中那队持牌内侍,世子爷随后策马入宫的阵仗,早让侯府成了惊弓之鸟。
沈静姝没接话,踩着雪径径直回了听雪堂。
庭院还是她离开时的模样,雪压断了南墙下的梅枝,脆响在寂静里格外清晰。春雨红着眼眶扑出来,菱花耳坠晃得人眼晕:“小姐!您可算回来了!太医刚还来问您的脉……”
“备热水。” 沈静姝抬手按住她的肩,声音里裹着化不开的疲惫,“要最烫的。”
她要洗去的何止是尘埃与冷汗 —— 还有皇城的龙威、暗格的阴潮,以及那种命悬一线的窒息感。
铜盆里的热水腾起氤氲白雾,将雕花窗棂晕成模糊的影子。沈静姝浸入水中时,喉间忽然泛起腥甜,温水漫过腕间旧伤的刹那,观星阁暗格的蛛网、皇帝玉扳指的寒光、萧煜递军报时绷紧的下颌线,轮番在雾中闪现。证据已交出去了,她如今两手空空,唯一的依仗竟是仇人的承诺。这种任人摆布的滋味,比当年阮家军覆灭的消息更让她刺骨。
换了身月白寝衣坐在窗边时,檐角的冰棱正往下滴水,每一声都敲在心上。院中那株老梅覆着厚雪,枝桠上的花苞冻得发紫,像她此刻悬着的心。不知过了多久,院门外传来熟悉的靴声 —— 皂色云纹靴踩在积雪上,沉稳得没有一丝犹豫。
萧煜回来了。
沈静姝放在膝头的手猛地攥紧,寝衣的针脚硌进掌心。
堂门 “吱呀” 推开,寒气裹着他闯进来。还是那身墨色蟒袍,四爪蟒纹在昏暗里泛着暗光,肩头沾着的雪粒尚未化尽,连鬓角都凝着白霜。他比清晨更显冷峻,眼下有淡淡的青黑,却丝毫未减掌控一切的气势,目光扫过她苍白的脸、未干的发梢,在她膝头停留半瞬 —— 那里还留着久跪金砖的红痕。
“没事了。” 他挥退欲上前伺候的春雨,声音比殿外的雪更冷,却奇异地卸了沈静姝肩上的千钧重负。她紧绷的肩线微微松弛,指尖却依旧蜷着。
萧煜在对面玫瑰椅上坐下,自顾自斟了杯冷茶。青瓷茶盏与桌面相触的轻响,打破了堂内的死寂。他仰头饮尽,冰冷的茶水滑过喉头,眼底的红血丝淡了些:“北疆军情是真的。”
沈静姝猛地抬眼,指尖碰倒了手边的茶盏,茶水溅在紫檀木几上,晕开深色的痕。
“胡虏三部在雁门关外集结,兵部昨夜已收到探马密报。” 萧煜指尖摩挲着空茶盏,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天气,“我只是让信使提前半个时辰入宫 —— 八百里加急的火漆印是真的,兵部关防也是真的,陛下即便多疑,也不能拿军情赌。”
可偏偏是这半个时辰,恰好救了她。沈静姝喉间发紧:“陛下…… 信了?”
“信与不信,不重要。” 萧煜抬眼,眸光锐利如刀,“皇城司缇骑已在侯府外围布了暗岗,内廷司也接管了观星阁查案。但北疆十万铁骑压境,他得先调兵,得先稳住朝局 —— 失窃案只能暂且按下。” 他顿了顿,声音沉下来,“但你记住,皇帝心里早有定论。我们是砧板上的肉,只是他眼下忙着磨别的刀。”
沈静姝的心沉进冰窖。果然,只是暂缓行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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