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未透,铅灰色云层压得极低,积雪映着宫墙的琉璃瓦,泛出死寂的青灰,倒像泼在宣纸上的淡墨,晕开一片沉沉死气。
那内侍尖细的嗓音还在殿门外盘旋,像根淬了冰的针,扎破最后一丝残夜。沈静姝缓缓睁眼,眼底没有半分惺忪,只有寒潭般的沉静 —— 这一夜她竟未合眼,袖中青鸾簪的尖始终抵着掌心旧伤,刺痛让神智一刻不敢松懈。春雨早已候在屏风后,玄色比甲上落着细雪,见她起身,立刻捧来灰鼠斗篷,指尖触到衣料时,能觉出毛领已结了层薄霜。
依旧是素净的装扮,发间只插着支光面银簪,磨得发亮的簪头映出她苍白的脸。沈静姝对着菱花镜抬手,指尖在袖中划过青鸾簪的双鸾衔绶纹,鸾鸟眼底的细小刻痕硌得清晰 —— 那是阮姨娘当年亲手凿的私章印记,此刻倒成了唯一的定心丸。冰凉坚硬的触感透过绢袖传来,比殿内的炭火更真实。
殿门「吱呀」开启,凛冽寒风卷着雪沫灌进来,掀动斗篷下摆。门外不止传旨内侍,还有两队御林军,凤翅盔上白羽凝霜,山文甲片在稀薄晨光里泛着冷铁色,甲缝间的雪粒尚未融化,亮得刺眼。这哪里是请,分明是押解 —— 刀鞘上的铜环在风里撞出细碎声响,像催命的铃。
「沈夫人,请。」内侍垂着眼,蟒纹缎靴踩在积雪上,声音恭敬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强硬。
沈静姝微微颔首,迈步时斗篷毛领扫过御林军的甲胄,蹭下些雪沫。积雪没到脚踝,每一步都陷得极深,「咯吱」轻响在空荡宫道里回荡,像踩在绷紧的命运弦上。御林军的甲片摩擦声规律而沉重,与脚步声交织,压得人胸口发闷。她目不斜视,余光却瞥见宫墙转角的老梅,枝桠上的雪正簌簌坠落 —— 倒像昨夜萧煜离去时,殿檐冰棱崩落的模样。
萧煜昨夜那句「活着」,此刻正沉在心底。金銮殿不是公堂,是修罗场,稍有不慎,便是阮家军三万冤魂的下场。
金銮殿内炭盆烧得旺,银骨炭燃得发白,却驱不散梁柱间的森严寒意。御香从铜鹤香炉里袅袅升起,绕着盘龙柱盘旋,将文武百官的脸映得忽明忽暗。沈静姝刚踏入殿门,无数道目光便缠了上来 —— 好奇的、审视的、敌意的,织成张无形的网,要将她拖入深渊。
她垂眸跪拜,裙摆铺在金砖上,褶皱都透着恭顺,脊背却挺得笔直,像风雪里未折的梅枝。
「平身。」永熙帝的声音从御座上传来,隔着层层御帘,听不出喜怒,倒像从冰窖里捞出来的。
沈静姝谢恩起身,目光不经意扫过两侧。左侧蟠龙亲王身着蟒袍,珊瑚朝珠垂在胸前,面色沉得能滴出水,目光如刀剜人;右侧萧煜立在勋贵之列,墨色蟒袍衬得他愈发清瘦,神情淡漠得像局外人。而他身侧稍前处,立着位中年男子,孔雀蓝绸袍上缀着狮子补子,金线磨得发暗,面容与萧煜有五六分相似,只是眼角刻着深纹,下颌线绷得紧 —— 永宁侯萧远山!他果然回来了,目光落在她身上时,像含着千斤铁,有关切,有审视,更有说不清的沉重。
「沈氏,」永熙帝再度开口,御帘微动,露出一角明黄色龙袍,「将所控之事,再述一遍。」
沈静姝定了定神,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从太夫人安氏与亲王勾结侵吞军饷,到用慢性毒药害死阮姨娘,再到派张嬷嬷灭口,桩桩件件,条理分明。她没有激昂陈词,只像在叙述旁人旧事,可每一个字都像石子投进静水,在殿内激起层层涟漪。
「三万将士…… 断粮七日,血洒雁门关……」当这话落下时,殿角传来几声压抑的抽气。十五年前的旧伤疤,被她生生揭开,依旧鲜血淋漓。
「信口雌黄!」蟠龙亲王猛地出列,朝珠撞出脆响,蟒袍扫过丹陛金砖,对着御座躬身叩首,「陛下!此妇人心怀叵测,分明是受人指使构陷宗亲!所谓账册密信,焉知不是她与萧氏父子合谋伪造?」他抬眼时,目光如毒箭,直直射向萧远山父子。
太夫人称病未到,可亲王的怒意,早已替那一方表了态。
「陛下!」亲王一系的御史立刻出列,乌纱帽翅微微颤动,「沈氏所言皆是一面之词!张嬷嬷已死,死无对证;阮家旧部更是踪迹难寻。空口白牙,岂能定亲王与太夫人之罪?」
质疑声接踵而至,像冰雹砸在琉璃瓦上。沈静姝静静立着,指尖在袖中摩挲青鸾簪的纹路,直到殿内稍静,才缓缓开口:「陛下,民女有人证。」
殿内瞬间死寂,连御香燃烧的声响都清晰可闻。
「传陈太医。」内侍尖细的嗓音划破寂静。
须发皆白的老太医拄着拐杖上殿,跪倒时膝盖磕在金砖上,发出闷响。他抖着双手呈上脉案与个小玉瓶,声音嘶哑:「老臣…… 老臣可证阮姨娘确系中‘牵机引’毒而亡,此瓶便是当年偷偷留下的毒物残渣。太夫人当年以老臣孙儿性命相胁,老臣…… 老臣不敢声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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