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城化工厂的实验室,在深夜里像一头沉默的巨兽。窗外,墨色的天幕上连一颗星子也无,只有惨白的路灯光,透过玻璃窗,在冰冷的地面上切割出几道寂寥的亮痕。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复杂的气味,是化学试剂的酸涩、纸张的陈旧,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从姜芸衣襟上散发出的桑叶清香。
已经是第二十二次失败了。
烧杯里,那根被寄予厚望的金线,像一条失去生命的枯蚕,静静地躺在浅褐色的液体底部。李建国用镊子小心翼翼地夹起它,放在高倍显微镜的载玻片上,拧动调焦旋钮时,他眉头拧成的疙瘩,比烧杯底沉淀的杂质还要紧。
“不行,”他摘下护目镜,声音里满是挫败的沙哑,“韧性是够了,比之前几次都强。但是……光泽度又下降了。你看,在显微镜下,金线的表面出现了肉眼不可见的微小腐蚀点。这要是绣上去,用不了半年,就会像蒙了一层雾,苏绣最讲究的‘光’,就死了。”
姜芸没有说话。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显微镜的目镜,那片被放大的、坑坑洼洼的金线表面,像一块被陨石砸过的荒原,刺痛着她的眼睛。她的眼睛已经布满了血丝,连续半个多月的熬夜,让她的眼白浑浊得像起了雾的玻璃。她下意识地抬手,想揉一揉,指尖触到眼角的皮肤,却摸到了一片干涩的粗糙。
“光……”她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苏绣的灵魂,就在这光里。山水有了光,才有了远近;花鸟有了光,才有了神采。没有了光,再好的针法,也只是一具空壳。”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玻璃窗上,映出她苍白而疲惫的脸,鬓角的白发在灯光下格外刺眼。她想起张师傅那幅褪色的牡丹图,想起老匠人们那句“宁肯让绣品老去,也不让它变味”。他们守护的,或许不仅仅是一种技艺,更是这种技艺里,那份对“光”的执着,那份源自生命本身的、鲜活的灵气。
灵泉……她心底深处,那个名字像一根针,轻轻扎了一下。灵泉修复的金线,温润如玉,光泽内敛而悠长,仿佛将月光都揉了进去。可现在,灵泉枯竭,她就像一个被断了粮的军需官,必须用最贫瘠的土地,种出能养活整支军队的粮食。
“姜老师,”李建国收拾着实验台,声音里带着歉意,“也许……也许我们真的该再想想。化学和传统,毕竟是两条路。强行走到一起,会不会……”
“不会。”姜芸打断了他,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她转过身,目光重新落在那些瓶瓶罐罐上,“李工,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时,我给你看的那块脆化的绣屏吗?那上面,鸳鸯的眼睛已经快看不见了。那不是老去,是死亡。我们不能眼睁睁看着它死。”
她的目光扫过实验台,最后落在一个玻璃罐里。里面装着她从合作社带来的、已经晒干的桑叶。那是合作社自己种的桑树,喂出来的蚕,吐出的丝,绣出来的线,带着江南水乡的湿润气息。
她走过去,打开罐子,捻起一片干枯的桑叶。叶片边缘已经卷曲,脉络却依然清晰,像一张微缩的地图,记录着阳光、雨露和土壤的故事。
“李工,你说,酸性固色剂是骨架,它能撑住金线的筋骨。那什么才是它的血肉,它的灵魂呢?”她将桑叶递到李建国面前,“是它。是养蚕的桑叶,是织丝的蚕茧,是绣娘指尖的温度。苏绣的根,不在绣绷上,在土地里。”
李建国愣住了。他看着那片平平无奇的桑叶,又看看姜芸眼中闪烁的光芒,那是一种他从未在化学公式里见过的光。他一直以为自己在帮一个手艺人解决技术难题,直到此刻他才明白,眼前这个女人,是在试图用科学的语言,去翻译一首流传千年的诗。
“桑叶提取物……”他喃喃道,“我之前试过,但效果不理想。它的有机成分太复杂,会干扰固色剂的稳定性。”
“那是因为我们把它当成了‘添加剂’,”姜芸的眼中闪过一丝明悟,“我们是不是想错了?它不应该被‘加’进去,它应该是‘底’。就像我们绣花,先要铺好底色,再一针针绣出图案。化学试剂是针,桑叶才是那块底色的布。”
这个比喻,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李建国脑中的迷雾。
“底色……底色!”他猛地一拍大腿,激动地在实验台前来回踱步,“我明白了!我们一直在调整固色剂的浓度,想让它去‘兼容’桑叶提取物。但反过来想,如果我们先确定一个能让桑叶提取物活性最大化的环境,再用最低浓度的固色剂去‘锚定’它呢?骨架不是越多越好,刚刚好,能撑起血肉就行!”
他冲向文件柜,开始疯狂地翻找资料。纸张翻动的哗哗声,在寂静的夜里,像一阵急促的鼓点。姜芸没有打扰他,只是重新拿起那片桑叶,放在鼻尖轻嗅。那股清苦的草木香,让她仿佛回到了合作社的桑田,回到了那片充满生机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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