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得像一池浓得化不开的墨。
合作社的实验室里,灯光却亮如白昼,将姜芸脸上浓重的疲惫照得无处遁形。她的眼皮重若千斤,太阳穴突突地跳着,每一次心跳都像在擂鼓,震得她耳膜发麻。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复杂的味道——化学试剂的微酸、桑叶汁液的青涩,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失败者的焦灼气息。
这是第几个晚上了?姜芸已经记不清了。她只记得,自打张师傅带着一群老匠人拂袖而去,合作社里那股子热火朝天的劲儿,就像被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瞬间凉透了。白天,绣娘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压低了声音议论,目光触及她时,总是带着几分躲闪和怀疑。那些曾经充满敬意的眼神,如今像细密的针,扎得她心头密密麻麻地疼。
“姜芸,要不……今晚先休息吧。”李建国推了推鼻梁上的厚底眼镜,镜片上反射着烧杯里浑浊的液体。他眼窝深陷,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白大褂的袖口沾着几块干涸的、不知是第几次实验留下的污渍。
姜芸没有回答,只是伸出微微颤抖的手,从天平上取下那卷被酸性固色剂浸泡过的金线。在灯光下,那金线非但没有流光溢彩,反而像一条生了病的蛇,鳞片黯淡,带着一种死气沉沉的哑光。她用指尖轻轻一捻,金线应声而断,断面干脆得令人心寒。
“韧性还是不够,”她的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光泽也……死了。”
李建国叹了口气,在本子上划掉又一组数据。“酸性浓度太高,破坏了金箔表面的结构。但浓度再低,又达不到固色的效果。这就像走钢丝,两边都是悬崖。”
姜芸将断掉的线头扔进废料桶,桶里已经堆满了金色的“尸体”。她抬起头,目光越过李建国,望向窗外漆黑的桑叶田。月光下,那些桑树静默地伫立着,像一群沉默的卫兵。她想起了白天张师傅临走时,放在她桌上的那幅褪色牡丹图。那褪色的花瓣,那脆弱的丝线,像一根无形的鞭子,抽打着她的决心。
“李工,”她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固执,“你说,桑叶提取物的作用是什么?”
“是天然的植物单宁,可以和金属离子络合,在一定程度上保护金箔,同时它的酸性也比纯化学试剂温和。”李建国回答得一丝不苟,这是他作为工程师的本能。
“络合……保护……”姜芸喃喃自语,她闭上眼睛,脑海里浮现的不是化学分子式,而是小时候,师父教她辨认桑叶的情景。“师父说,最好的桑叶,要选向阳枝条上,清晨带着露水的那一捧。那样的叶子,性子最是温润,养出来的蚕,吐出的丝也最有韧性。”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画着圈,仿佛在抚摸一片想象中的桑叶。“李工,我们是不是……太‘硬’了?”
“硬?”李建国有些不解。
“对,硬。”姜芸睁开眼,眸子里闪过一丝光亮,“我们一直在用化学的‘力’去强行改变金线,去对抗它自然的衰败。可苏绣的精髓,从来不是对抗,是顺应,是融合。针法要顺着丝线的纹理走,色彩要顺着光影的变化走……那这固色,是不是也该顺着金线的‘性子’走?”
李建国愣住了。他看着姜芸,这个平日里温婉如水的绣娘,此刻在谈论化学时,竟有一种近乎禅宗的顿悟。他低头看了看笔记本上密密麻麻的公式和数据,那些冰冷的数字,在姜芸的话语里,仿佛忽然有了温度。
“顺着性子……你的意思是,加大桑叶提取物的比例,让它来‘中和’化学试剂的‘刚猛’?”李建国的大脑飞速运转起来。
“不止是加大,”姜芸走到那堆废弃的桑叶前,捻起一片干枯的叶子,放在鼻尖轻嗅,“我们是不是可以试试……分步处理?先用温和的桑叶汁液给金线‘打个底’,就像给皮肤涂上润肤露,然后再用低浓度的酸性固色剂去‘加固’。让植物的保护层,先替金线挡掉一部分伤害。”
这个想法,完全跳出了传统化学固色的思维框架。李建国的心跳猛地加速了。他抓起笔,在纸上飞快地计算着:“理论上……理论上可行!如果桑叶单宁能先在金箔表面形成一层保护膜,那么后续的酸性处理就可以更温和,既能达到固色效果,又能最大程度地保留金箔的光泽和结构!”
“那还等什么?”姜芸的眼睛里重新燃起了火焰,那是在绝境中淬炼出的光芒,“我们再试一次!”
这一次,气氛完全不同了。
李建国不再是单纯地执行操作,他像一个虔诚的学生,看着姜芸如何用绣娘的巧手,将那些晒干的桑叶细细研磨,用纱布过滤出最纯粹的汁液。那翠绿的汁液,带着生命的气息,缓缓注入烧杯,仿佛要将满室的化学气息都涤荡干净。
他们按照新的思路,小心翼翼地进行着每一步。金线先在温润的桑叶汁液中浸润了足足一个时辰,姜芸说,这是在“养线”。当金线被取出时,它似乎真的多了一层温润的光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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