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浓稠如墨,将合作社后院那座堆满桑蚕丝和染料的仓库浸透。空气里浮动着蚕丝特有的、干燥而微腥的甜香,混杂着新漆木箱的清冽气味。小满坐在仓库角落一张矮凳上,指尖无意识地拂过膝上摊开的一匹素绸。她听不见窗外夏虫的聒噪,也听不见远处偶尔传来的犬吠,整个世界对她而言,是凝固的、由无数细微触感构成的静谧。唯有指腹下丝线冰凉滑腻的纹理,才是她感知这方天地的唯一通道。
仓库深处,一盏昏黄的白炽灯泡悬在梁下,勉强照亮一方区域。李娟的身影在灯下显得有些鬼祟。她原本是合作社里技艺中等的绣娘,手巧却不够沉静,眼神里总带着点不甘人后的焦灼。此刻,她正踮着脚,试图去够货架最高层那个不起眼的黑铁匣子。匣子上贴着一张标签,是姜芸亲笔写的“数字编码绣线配方——核心档案,非授权勿动”。李娟的手伸出去又缩回,指尖微微发颤,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白天山崎雄一那张带着温和笑意的脸和塞到她手里那叠厚厚的、崭新的钞票,此刻在她脑海里反复回放。那钞票边缘锋利得像刀,割得她心口发疼,却又带着灼人的温度。
“只要拿到配方,”山崎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低语,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磁性,“你下半辈子就不用再为这些针头线脑发愁了。合作社?它给不了你真正的体面。”
李娟咬着下唇,几乎要尝到一丝铁锈味。她猛地伸手,终于够到了那个冰冷的铁匣子。匣子很沉,她抱着它,像抱着一块烧红的烙铁,心跳得擂鼓一样,震得耳膜嗡嗡作响。她不敢开灯,只敢借着远处那点昏暗的光,摸索着打开匣子的锁扣。里面是几页薄薄的纸,上面是姜芸娟秀却力透纸背的字迹,记录着那种特殊“数字编码绣线”的染料配比、丝线处理工艺……这是合作社的命根子,是姜芸带着林晓和科技站工程师熬了多少个通宵才琢磨出来的心血。
就在李娟的手指触碰到那几张纸的瞬间,仓库角落的阴影里,小满猛地抬起了头。
她的世界没有声音,但触觉却异常敏锐。刚才那阵轻微的、带着金属摩擦和纸张滑动的“震动”,像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瞬间在她感知的湖底激起层层涟漪。她放下膝上的绸缎,赤着脚,悄无声息地踩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像一只灵巧的猫,循着那细微的“震动”源头潜行过去。她的指尖在空气中轻轻划动,感知着气流的变化,判断着方位。
李娟正全神贯注地借着昏光,将那几张薄如蝉翼的配方纸往自己怀里揣,丝毫没有察觉到身后无声无息靠近的阴影。直到一只冰凉、带着薄茧的手,轻轻搭在了她的手腕上。
李娟吓得魂飞魄散,猛地回头,差点惊叫出声。看清是小满,她才捂住胸口,惊魂未定地压低声音:“小满?你……你怎么在这里?吓死我了!”
小满没有说话。她的世界本就寂静。她只是静静地看着李娟,那双在昏暗中显得异常清亮的眼睛,像两泓深不见底的古井,平静地映照出李娟脸上无法掩饰的慌乱和贪婪。她的目光缓缓下移,落在李娟怀里那半露出来的纸张上,然后又回到李娟脸上。那眼神里没有质问,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了然,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失望。
李娟被这眼神看得心头发虚,下意识地想把怀里的纸往里塞,嘴里结结巴巴地解释:“我……我就是看看,看看姜芸姐有没有写错什么……我……”
小满依旧沉默。她缓缓抬起另一只手,指尖轻轻点向李娟的衣角——那里,因为刚才的惊吓和动作,布料微微褶皱了一小块。然后,她做了一个让李娟完全无法理解的动作:小满从自己随身携带的小绣囊里,抽出一根极细的、近乎透明的丝线,又拈起一根最细小的绣花针。她的动作快如闪电,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感。针尖在李娟那件蓝色粗布衣衫的衣角内侧,极其轻微地、快速地穿刺了几下。
李娟只觉得衣角那里似乎被针尖轻轻刮擦了几下,微微有些痒,但几乎没有任何感觉。她完全不明白小满在做什么,只觉得这聋哑姑娘的行为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和令人心悸的专注。
“你……你干什么?”李娟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下意识地想后退。
小满做完这一切,抬起头,再次看向李娟。她的眼神依旧平静,但那平静之下,似乎蕴藏着某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她没有再看李娟,也没有再看那个铁匣子,只是转身,赤着脚,悄无声息地又回到了仓库角落她刚才坐过的矮凳上,重新拿起那匹素绸,指尖开始无意识地、缓慢地拂过丝线,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
李娟站在原地,心脏狂跳,冷汗浸湿了后背。小满那平静的眼神和那诡异的一刺,像一根冰冷的针,扎进了她心里。她不敢再停留,慌乱地将铁匣子塞回原位,甚至没顾上检查是否放好,抱着怀里那几张偷来的配方纸,像受惊的兔子一样,跌跌撞撞地冲出了仓库后门,消失在浓重的夜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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