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拱四年的孟夏,洛阳城的暑气来得比往年早。鸾台侍郎杜景佺踏着晨光走进紫宸殿时,官靴踩过青砖的声响在空旷的殿宇里格外清晰,檐角铜铃被风拂动的轻响,竟像是压在人心头的重石。
他今日穿的是绯色四品袍,领口绣着的缠枝莲纹在晨光里泛着暗哑的光泽——这袍子他穿了三年,从司刑少卿到鸾台侍郎,品级未动,却看着满朝官员来了又去,如今连最熟悉的那张脸,也要保不住了。
“陛下,内史李昭德虽言辞峭直,然其心为公,所奏皆关国计民生,断无谋逆之理!”杜景佺跪在冰凉的金砖上,声音却没有半分怯懦。殿上垂着的明黄色帐幔纹丝不动,帐后传来武则天带着寒意的声音:“杜景佺,你可知欺君之罪当如何论处?”
他抬头时,正看见武则天从帐后走出,珠冠上的东珠随着步伐轻轻晃动,每一颗都映着殿内的烛火,却照不进那双深邃的眼眸。“臣不敢欺君。”杜景佺的膝盖已经开始发疼,却依旧挺直脊背,“李昭德任内史以来,革除弊政,抑制豪强,洛阳百姓皆称其贤。若仅凭几句流言便定其罪,恐失民心啊!”
“民心?”武则天冷笑一声,指尖划过御案上的奏折,“朕掌天下,何须看匹夫之心?你既如此为他辩解,想必是与他同党。”话音未落,旁边的内侍已经上前一步,高声道:“陛下有旨,杜景佺面欺君主,左授凑州刺史,即刻离京!”
杜景佺愣住了。凑州,那是江南道最偏远的州府,传闻那里瘴气弥漫,百姓多以渔猎为生,连官署都是借了当地乡绅的旧宅。他寒窗苦读三十年,从信都乡间的穷书生到朝堂上的鸾台侍郎,原以为能在这乱世里做些实事,却没想到一场直言,竟落得如此下场。
“臣……领旨。”他缓缓叩首,额头碰到金砖的瞬间,传来一阵钝痛。起身时,他看见殿外的阳光已经变得刺眼,几个内侍正候在门口,显然是要“送”他离京。
回到家中时,妻子韦氏正带着仆妇收拾晾晒的书籍。看见他一身绯袍却面色苍白地进门,韦氏手里的书卷“啪”地掉在地上:“夫君,你这是……”
“陛下贬我去凑州任刺史,即刻便要动身。”杜景佺扶住妻子的肩膀,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不必惊慌,凑州虽远,却也是大唐的土地,总能安身。”
韦氏眼圈一红,却还是强忍着泪意:“我这就去收拾行装,夫君的《论语注》和那箱朝服都得带上,还有孩子们的衣物……”她说着便要往里屋走,却被杜景佺拉住。
“不必带太多。”他叹了口气,“凑州偏远,路途艰险,带得越多越累。朝服……怕是也用不上了。”他低头看着自己身上的绯袍,突然想起三年前考中进士时,父亲亲手为他缝制的青布长衫,那时的志向,是“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如今却只能远赴蛮荒之地。
午后的洛阳城已经有些燥热,杜景佺带着两个仆从,牵着三匹马,出了定鼎门。城门处的卫兵见他穿着四品官袍,却没有仪仗,只是微微躬身。他回头望了一眼巍峨的宫城,那片明黄色的屋顶在阳光下闪着光,却像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
“大人,咱们走哪条路去凑州?”仆从王福问道。王福跟着他五年,从信都到洛阳,从未有过怨言。
“走江南道的官道吧,虽远些,却安稳。”杜景佺翻身上马,缰绳一拉,马儿便缓缓向前走去。他知道,此去凑州,至少要走三个月,路上要经过淮河、长江,还要穿过连绵的青山,那些地方,或许还有盗匪出没。
行了约莫半个月,他们到了蕲州境内。这里已经离洛阳很远了,沿途的百姓穿着粗布短衫,见了他们这些骑马的行人,都远远地躲开。这天傍晚,他们走到一处山脚下,眼看就要下雨,王福指着前面的一处破庙说:“大人,咱们今晚就在那庙里歇脚吧,看这天气,怕是要下大雨。”
杜景佺点了点头,催马向破庙走去。庙门早已腐朽,推开时发出“吱呀”的声响,院子里长满了杂草,正中间的大殿里,一尊残破的佛像歪斜地立着,佛像前的香炉里积满了灰尘。
“大人,我去拾些柴火,烧点热水。”另一个仆从李忠说着,便拿起腰间的柴刀向外走去。王福则开始整理铺盖,把带来的毡子铺在佛像旁边的空地上。
杜景佺坐在毡子上,看着外面渐渐暗下来的天色,心里有些茫然。他不知道自己在凑州能做些什么,也不知道何时才能再回到洛阳。正想着,庙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他抬头一看,只见一个穿着粗布道袍的老者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个布幡,上面写着“麻衣神算”四个字。
老者须发皆白,却精神矍铄,一双眼睛炯炯有神。他走进大殿,看了杜景佺一眼,便笑着说:“这位官人,看着面带忧色,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杜景佺本不想理会这些江湖术士,却见老者气质不凡,不像是寻常的骗子,便起身拱手道:“老丈客气了,只是赶路辛苦,有些疲惫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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