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警
梁武帝天监十一年的暮春,秦陇道上的柳絮正飞得绵密,像一场永远下不完的雪。沈警勒住马缰时,丝质的幞帽被风吹得微微后仰,露出的侧脸在夕阳下泛着玉色的光。他身后的随从们早已气喘吁吁,唯有他依旧身姿挺拔,腰间的玉带随着马匹的起伏轻轻碰撞,发出清越的声响——这是多年做东宫常侍养出的气度,哪怕穿着北周的玄色朝服,也难掩骨子里的温润。
“大人,前面就是张女郎庙了。”随从指着道旁的一片红墙,墙内的古柏探出苍劲的枝桠,像在招手。
沈警点头,目光掠过庙前的石牌坊。牌坊上“张女郎庙”四个篆字已被风雨磨得模糊,却仍能看出笔锋的灵动,倒像是女子的笔迹。同行的商人们早已下马,捧着酒肉往庙里赶,据说这庙灵得很,路过的人若不祭拜,夜里定会被鬼魅缠上。
“大人不去拜拜?”一个满脸风霜的老驿卒凑过来,手里攥着把香,“小的去年走这道,忘了祭拜,结果梦见个穿红衣的姑娘,追着要我赔她的绣花鞋,吓出一身冷汗。”
沈警笑了笑,没动。他从行囊里取出个白瓷碗,走到庙旁的山泉边,舀了半碗清水。泉水凉得像玉,映着他清隽的眉眼。“我沈警,”他对着庙门轻声道,“奉使西行,途经费神之地,无酒肉相赠,唯此心一片赤诚。若神明有灵,当知我非倨傲,只是不惯以俗物亵渎。”说罢,将水缓缓泼在青石板上,水珠溅起时,竟在阳光下折射出淡淡的虹光。
老驿卒看得咋舌:“大人好大的胆子。”
沈警却不在意。他自幼饱读诗书,又在东宫见惯了奇人异事,总觉得所谓“神明”,若真有灵,当重诚心而非祭品。就像当年在梁朝,他为太子写《蝉赋》,一句“饮露而不食尘”惹得满朝称叹,那时的他便信,世间最珍贵的,从来都是干净的心意。
傍晚宿在驿站,院子里的紫丁香开得正盛,香气浓得化不开。沈警凭栏望月,月亮刚爬上东边的山尖,像枚被露水浸过的玉簪。他想起三天前收到的家书,妻子说女儿已会背他写的《咏柳》,只是总问“爹爹何时回来教我画柳叶”,心口忽然泛起一阵酸楚。
“命啸无人啸,含娇何处娇。”他轻声吟道,指尖无意识地敲着栏杆,“徘徊花上月,空度可怜宵。”这《凤将雏含娇曲》是他即兴所作,道尽了羁旅的孤寂——想对人倾诉,却满座皆陌生;想流露些软弱,却身为使臣不可失态,只能对着月亮,把心事嚼碎了咽下去。
“靡靡春风至,微微春露轻。”他续道,目光掠过院墙外的秦陇古道,“可惜关山月,还成无用明。”这月亮再亮,照得见千山万水,却照不亮他归乡的路。
话音刚落,就听见身后传来“嗤”的一声轻笑,像玉珠落在银盘上,清脆得让人心头一颤。“这位先生好才情,只是这春夜漫长,何必独自忧愁?”
沈警猛地回头,只见廊下的竹帘被一只素手轻轻掀起,露出个穿青衣的婢女。那婢女约莫十五六岁,梳着双环髻,发间别着朵新鲜的丁香花,眼睛亮得像浸在水里的黑曜石。
“你是?”沈警起身,下意识地整了整衣襟。这驿站是官家所设,守卫森严,这婢女从何处而来?
“我家女郎姐妹听闻先生吟诗,特来致意。”青衣婢女屈膝行礼,动作轻盈得像片柳叶,“她们说,先生的诗里有太多愁绪,想邀您去喝杯薄酒,解解闷。”
沈警正疑惑,竹帘后又传来环佩叮当。两个女子缓缓走了出来,月光恰好落在她们身上,像披了层银纱。走在前面的穿件石榴红的罗裙,裙摆绣着缠枝莲,每走一步,花瓣仿佛都在颤动;后面的则着月白色的襦裙,领口镶着圈珍珠,走动时珠串轻响,像细雨打在芭蕉叶上。
她们看着不过二十许人,肌肤白得像刚剥壳的荔枝,尤其是那双眼睛,笑起来时眼角弯得像新月,却又藏着几分说不清的沧桑,仿佛见过千年的风霜。
“小女子西施,这位是夷光。”红裙女子先开口,声音像浸在清泉里,“我们是张女郎的妹妹,因姐姐外出未归,在庙中暂住,听见先生吟诗,不觉唐突了。”
“西施?夷光?”沈警心头一震。这两个名字,分明是春秋时的绝色,一个是吴王夫差的宠妃,一个是越王勾践的女儿,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他再看那月白裙女子的腰间,挂着块小小的玉牌,上面刻着个“越”字,古朴的篆体,绝非近代之物。
夷光掩唇轻笑,指尖拂过鬓角的珍珠钗:“先生不必惊讶,我们虽生在春秋,却因与张女郎有旧,得以在此安身。方才听先生的诗,似有羁旅之愁,故冒昧相邀,想请先生去舍下小坐。”
沈警犹豫片刻。他身为北周使臣,按律不可私见外人,可看着眼前两位女子澄澈的眼睛,竟说不出“拒绝”二字。更何况,她们身上的气度,绝非寻常鬼魅——那是一种历经岁月沉淀的从容,像陈年的酒,初闻时清雅,细品却有千回百转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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