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导
梁武帝天监十一年的夏天,似乎比往年更沉郁些。京口城外的竹林总笼着层薄雾,连蝉鸣都透着股湿漉漉的黏意。刘导推开窗时,正看见李士炯蹲在院角摆弄新栽的兰草,晨露顺着他的衣袖滴在青石板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仁成你看,这株‘素心’怕是活不成了。”李士炯回头,指尖捏着片发黄的叶子,“昨儿那场暴雨太急,根须怕是泡烂了。”
刘导走过去,蹲下身细看。他穿件洗得发白的细麻布长衫,袖口卷到小臂,露出的手腕骨节分明。“别急,”他指尖轻轻拨开根部的泥土,“你看这新芽还泛着青,移到砂盆里透透气,或许能缓过来。”他说话时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草叶上的露水——这性子倒和他父亲刘謇截然相反,那位曾官至左卫率的将军,向来是金戈铁马的洪亮嗓门。
两人收拾好兰草,搬了张竹榻到廊下。檐角的雨珠还在滴答,远处的金山隐约浮在江雾里。李士炯斟了两杯新茶,青瓷杯沿沾着水汽:“前几日重读《建康实录》,看到晋代关康隐居京口时,常对着长江写《风赋》,倒和咱们现在差不多。”
刘导笑了笑,端起茶杯:“人家是看透了官场倾轧才隐退,咱们不过是懒罢了。”他这话半是自谦,半是实情。作为真简先生刘瓛的侄孙,他自幼浸在经史里,本有机会凭家世入仕,却总说“案牍劳形,不如看云舒卷”,拉着志同道合的李士炯在这旧宅住了三年。
正说着,一阵风卷着松涛掠过院墙,夹杂着几声女子的轻笑。那笑声脆得像檐角的铜铃,在这寂静的晨雾里格外清晰。两人对视一眼,李士炯挑眉:“这荒郊野岭的,哪来的女子?”
话音未落,竹篱门外探进个梳双丫髻的青衣女童,约莫十二三岁,红绳系着的发带随动作轻晃。“二位先生,”她屈膝福了福,声音甜甜糯糯,“我家小姐从馆娃宫来,路过此地,闻着茶香想讨杯水解渴,不知方便吗?”
刘导起身时,竹榻发出轻微的吱呀声。他打量着女童:“馆娃宫?那在苏州,离这儿千里地呢。”
女童刚要答话,身后忽然传来环佩叮当。两人转头望去,只见两个女子正站在篱门外,晨雾像纱帘似的绕着她们的衣袂。左边的穿件石榴红的罗裙,裙摆绣着缠枝莲,走动时裙摆扫过青石板,带起细碎的香风;右边的则是件茄紫色的绸衫,领口袖口滚着银线,手里轻轻摇着把团扇,扇面画着几笔淡墨山水。
她们看着不过二十出头,肌肤在雾里像浸了水的玉,尤其是那双眼,笑起来时眼角弯得像新月,却又藏着几分说不清的沧桑。李士炯愣了愣,碰了碰刘导的胳膊:“这……这模样,不像是凡人。”
刘导已拱手行礼:“山野陋室,二位若不嫌弃,请进。”
红裙女子先迈过门槛,罗裙扫过竹篱时,沾着的露水竟没打湿裙摆。“叨扰了,”她声音像浸在清泉里,“我叫西施,这位是夷光,我们确实从馆娃宫来,渡江时遇着雨,想歇歇脚。”
“西施?”李士炯手里的茶杯差点脱手,“可是……春秋时那位?”
紫衣的夷光掩唇轻笑,团扇遮住了半张脸:“正是,不过别叫我们‘神仙’,听着生分。”她说话时眼波流转,扫过廊下的书案,案上摊着的《吴越春秋》正翻到“勾践献西施于夫差”那页。
刘导赶紧添了两张竹凳,又让老仆去煮新茶。西施坐下时,目光落在院角那丛开得正盛的凤仙花上:“这花在馆娃宫也有种,只是当年伺候我的宫女总说,不如苎萝村的野花开得自在。”她指尖轻轻点了点鬓角,那里别着支珍珠钗,圆润的珠子在雾里泛着柔光。
夷光摇着扇子,忽然笑看向李士炯:“这位先生看着面善,倒像我家从前的一位门客。”李士炯脸一红,刚要答话,刘导已笑着解围:“他叫李士炯,最会摆弄花草,方才还为一株兰草愁眉苦脸呢。”
“哦?”夷光挑眉,“我倒知道个法子,把兰草根泡在温酒里半个时辰,再埋进松针土,保管活过来。”她说着从袖中摸出个小巧的银盒子,打开来是些晒干的兰花粉末,“这是会稽山的蕙草磨的,混在土里能驱虫。”
李士炯接过盒子,只觉香气清冽,不像凡物,不由得咋舌:“姑娘连这都懂?”
西施抿了口茶,眼底掠过一丝怅然:“从前在吴王宫里,闲得慌,就跟着花匠学这些。那时候馆娃宫的廊柱都刻着花纹,台阶铺着香樟木,可再精致,也不如苎萝村的溪水亲。”
刘导放下茶杯:“史书说,越灭吴后,您就不知所踪了……”
“被越国人带走了呗。”夷光接过话头,语气带点自嘲,“说是功臣,其实不过是件用过的器物。吴王老了,后宫早容不下我们这些‘前朝人’,索性带着西施四处走,倒比在宫里自在。”她这话轻描淡写,可刘导注意到,她握着扇柄的手指微微收紧,银线滚边的袖口下,手腕竟有些发红——像是常年攥着什么东西留下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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