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值云做足了一切心理准备,目光丝毫不移,连呼吸也收敛得极轻极缓,仿佛生怕惊动了什么似的,一字一句地往下读去。
“然而有一天,她忽然穿戴得格外整齐,钗环明璨、衣襟端正,像是要去见什么极重要的人物。”
“我静静立于廊下,冷眼瞧着她步履轻盈地走出院门,心中竟泛起一丝宽慰——她总算看起来有了些精神,像是从漫长的阴霾中缓缓走出。”
“那一日她究竟去见了谁,我不得知。只知她自外归来之后,整个人便焕然一新。”
“她眼中有光,言语间也多了几分生气。她开始重新整理书案,添置笔墨,甚至会在晨间轻声吟诵几句自己写的小诗。”
“我那时竟真以为,那些缠绕她的阴郁与颓唐终于将要散去,如同天光破云、雨霁风清。却不知这一切,不过是命运残忍的戏弄。原来这一切,不过是‘回光返照’。”
“彼时身在翰林院的女举人,大多领的是些清闲文书职事,李素亦然。”
“虽能议政,但政见通常不会得到采纳。平日里所作,不过是抄录公文、校勘旧籍,或翻译几卷从西洋传来的经书与章程。”
“她精神既好转,差事也处理得愈发利落。有一日午后,公事稍毕,我无意间侧首,竟看见她坐在窗边的书案前,以手托腮,望着窗外傻笑。”
“当时只道是寻常一幕……谁曾想,那笑容竟如春雪初融,短暂得不容珍藏。”
“第二日,她脸上的笑容,便不见了。”
“那一日,朝中一位权重一时的大员突然被革职拿问,不久即以重罪贬谪南疆,仅得一县令之衔。”
“消息传至翰林院,李素重新归于郁郁之中。”
“我猜想,她刚刚升起的某种希望,又荡于烟尘了。”
“然而直到今日,这份猜想仍属于猜想。这些年来,偶有梦回,我不禁开始责怪自己的冷漠与回避。”
“如若当时,我若伸出援手,稍稍宽解于她。也许,后来那桩大名鼎鼎的风筝案就不会发生了。”
……
看到这里,李值云暂停了下来。
她的指腹捻着指腹,凝眸回想那年被贬斥为县令的朝廷大员究竟是谁。
随后她突然想到,这不是狄阁老吗?
他已与三年前被陛下召回京中,时下已是中书省凤阁鸾台平章事,权同丞相,人称阁老。
那么当年阿娘找他,求见于他,定然是为了某桩政事,想要请求帮助,获得支持。
起初,阿娘看到了希望,所以一扫阴霾。
而后,这份刚刚燃起的希望,便随着阁老的突遭贬斥,化为乌有了。
李值云沉沉的叹了口气,以手覆面,搓了搓脸。
整个人情绪,仿佛陷入了一滩陈年的死水之中,生出了恍若隔世之感。
定了定神,继续往下看,残忍的文字如一根根针,被扎的久了,便感觉不到疼痛了。
“风筝案,发生于八年前上巳前夕的风筝案,一度震惊京城。”
“此案惨烈只是其次,给人首当其中的感觉,是奇诡。”
“人人都知,那一日,荒蛮的小西河滩,十三个女子在那里放飞了一只巨大的龙头蜈蚣风筝。”
“而这十三个人,便是此书中的十三个女举人,十三个北门学士。”
“牵头人是丙语,她来自青州,擅扎风筝。”
“彼时的我们,尚是非常单纯的。就如同小孩在大人面前耍宝,试图得到夸奖一般,我等亦试图于上巳节向圣人进献大风筝,一博圣心。”
“拉句闲篇,我如今胆敢直言,撰写此书,便是觉得无有更多好顾及的。年岁渐长,阅历已深,看尽世间冷暖,故而无所畏惧,纵有非议,亦不足虑。”
“下位者讨好上位者,乃是人之常情,虽然,你可骂此举为巧言令色,邀买人心。”
“自古及今,此风盛行,禁无可禁。盖因利益所驱,生存所迫,虽道德不容,然实难杜绝,每每见之,何必叹息?就连自身,也裹挟其中。”
“昨日是非,早已随风,如今只剩苦果,各自领受。
“往事如烟,恩怨难散,人人皆需面对,无人可代。”
“说回放风筝吧,牵头人丙言本是个内敛娴静之人,平日里素衣淡容,礼貌客气,行走间似怕惊扰尘埃。”
“她此生唯一的一次活泼,却铸成了此生最大的一件错事。也为她之后的官场失意,埋下了伏笔。”
“我懂,她之所以牵头此事,盖是因为不甘囿于闲职,不愿一生止步于抄写文书、整理旧档。她想让风筝飞起来,又何尝不是想让自己被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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