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帆挑着晃悠的担子,吱呀呀推开家里堂屋门时,天已经黑透啦。
门轴刺耳的呻吟,像是替他那快散架的肩膀在叫唤。
“可算回来啦!”
堂屋内,他妈李秀娥最先抬头看到他。
“爹,娘。”他应了声。肩膀一松劲儿,把担子卸在堂屋门口冰凉的泥地上。
到家啦。
堂屋里,父亲杨海裹着条油亮反光、能当镜子照的旧毯子,歪在那把随时可能散架的破圈椅上。
腰上那点砖厂留下的老伤,让他坐不直溜,整个人像只被霜打蔫的老倭瓜。
三弟杨亮面前放着一个笸箩,坐凳子上剥着玉米棒子。
四弟杨晨从母亲身后“噌”地就蹿到了跟前,一脸期待的看着杨帆放下的担子。
“二哥!糖!橘子瓣儿的!你答应我的,带了吧?”
杨晨小手跟装了弹簧似的,迫不及待就去扒拉麻绳疙瘩。
“有,少不了你的,小馋嘴儿,再扒拉绳子断了,糖可就掉泥里喂蚂蚁了。”
杨帆蹲下身,故意慢条斯理地解着绳结,享受着弟弟那份能把人急死的期待感。
袋子里的宝贝一样样露出来:几件叠得整整齐齐的新棉袄,红得喜庆,蓝得沉稳,绿得鲜亮。
一大包鼓鼓囊囊的橘子瓣软糖,隔着纸都能闻见能把牙腻倒的果香;小半袋精白面……
孩子们“嗷”一声就围了上来,新袄的棉花味儿、糖纸的甜香混在一起,瞬间盖过了屋里的煤油灯味。
杨帆把糖袋子塞给杨晨:“喏,小管家,分糖。别学供销社那套,缺斤少两啊!”
杨晨立刻挺起小胸脯,一脸神圣地给哥哥姐姐分发,自己嘴里也塞了一颗。
杨欣抱着红色的新棉袄,小脸贴在软乎的棉花上蹭了又蹭,满足得像只晒到太阳的猫。
杨亮则把蓝棉袄比在自己身上,对着墙上模糊的影儿咧嘴傻笑。
李秀娥把那块肥肉膘收好,看着三个孩子含着糖,围着那几件新棉袄叽叽喳喳比划着,她脸上难得地浮起一丝浅淡的笑意。
要过年了,她破天荒地没絮叨二儿子“瞎花钱”,原因嘛,主要是那二十块稿费的威力,比说一万句都管用。
灶屋里扒拉两口母亲留的饭,自己洗漱好,伺候爹娘烫了脚,杨帆又跪在炕沿边,给杨海揉那砖厂受伤的老腰。
粗糙的手指按在干瘦紧绷的皮肉上,能感觉到骨头硬邦邦的棱角,硌得手疼。
杨海闭着眼,鼻息粗重,偶尔从喉咙深处挤出一两声压抑的哼唧。
等杨帆终于能蜷缩在自己那张硬板床上,裹紧那床薄得像纸似的被子时,屋外北风正扯着嗓子嚎得起劲,刮得窗户纸哗啦啦响,活像一群小鬼在挠门。
隔壁屋内传来父亲杨海一阵紧似一阵的干咳声,听着就让人揪心。
天刚透出点青灰色的冷光,鸡才刚叫过第二遍,杨帆就醒了。
不是冻醒的,他都冻习惯了。是生物钟,比闹钟还准。
他轻手轻脚爬起来,对面床上,杨亮杨晨还睡得四仰八叉,杨晨那床本就破旧的薄被早被蹬到了膝盖,露出一截小腿肚在外面。
杨帆伸手给他重新掖好,小家伙在睡梦里不满地咕哝了一声,翻个身,继续与周公探讨糖纸的N种叠法。
灶房里已经传来响动。
李秀娥正用一根粗壮得能当凶器的木棍,吭哧吭哧地搅和着大锅里咕嘟冒泡的猪潲水。
一股混合着野菜、麸皮、以及某种不可名状的气味,顽强地钻入鼻孔,瞬间让人清醒无比。
“娘,我去喂。”
杨帆走过去,拎起地上那半桶盛好的猪食。
“嗯。”李秀娥头也没抬,往灶膛里塞了根硬柴,火苗“呼”地窜高,跳跃的火光映在她沟壑纵横的脸颊上,像一幅活动的版画。
她似乎迟疑了一下,目光扫过杨帆拎桶时微微绷紧的手臂,嘴唇翕动着,像是想说什么,但最终只化作灶膛里柴火“噼啪”的轻响。
杨帆拎着桶往外走,冰冷的触感从指尖蔓延到胳膊。
刚走到门口,身后传来李秀娥的声音,不高,带着点犹豫和小心翼翼的试探。
“…帆子…这…开春了…你就快…毕业了吧?”
杨帆脚步顿住了,没回头,背对着母亲和灶火的光:“嗯,快了。”
李秀娥搓着被柴火熏黑的手背,声音更低了,几乎是在跟灶膛里噼啪作响的木柴说话:
“…那…分配…有准信儿没?娘听老王家二小子说…分城里当老师…可出息了…”
她顿了顿,声音有些干涩,“…咱村小…你也知道,那破房子,土台子…拢共就那几个娃…连公社都拖欠工资…怕是…没啥奔头…”
后头的话,被她生生咽了回去,化作一声轻得几乎听不见的叹息。
院子里,寒风似乎更凛冽了些。
猪圈方向突然爆发出“嗷嗷”的狂叫和“哐哐哐”撞木门的巨响,饿急了的黑猪在用生命抗议,声势堪比造反。
杨帆听着这“催命符”般的声音,心头像压了块刚从井里捞上来的石头,又冷又沉。
他深吸一口气,让那股带着潲水味儿的寒意直冲肺腑,定了定神,声音依旧稳稳地传出去,带着点安抚牲口般的平静:
“娘,别瞎琢磨。分配有章程,县里也得统筹安排。现在说还早。”
他想起范明远的眼神,又补了一句,“是金子,搁哪儿都发光。村小…也挺好,人少,清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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