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庐州,被梅雨浸泡得又闷又黏。
夜间一场大雨,直到凌晨才停歇,天空依旧被厚重的雨云裹住,透不出一丝光亮。
街道湿滑,低洼处淤积着浑浊的泥水,映着上方压抑的天色。
杨帆站在省文化厅招待所门口,背上那件白衬衫早被潮气浸透,湿冷地贴住皮肤。
刚在食堂吃了一碗青菜汤面,胃里是满的,心底却空得发虚。
明天才演出,这漫长又憋闷的下午,他实在不想在招待所这间狭小的屋子里发霉。
脚步不受控制地走出来,踩着路边稍微干爽的石砖,朝着记忆里的三孝口挪去。
天光吝啬,街景一片黯淡。
唯独新华书店那几扇高大的玻璃橱窗,在灰败的背景里亮得有些刺眼。
推开门,一股干燥的风裹挟着新书油墨特有的气味扑面而来,短暂驱散了皮肤的黏腻感。
他目标明确,径直走向角落里人影稀少的文学期刊区。
《收获》、《花城》、《萌芽》…
《十月》旁边是最新一期的《人民文学》,封面印着醒目的“凤凰琴”。偶尔有人随手拿起,漫不经心翻几页,又随手放回。
半个小时过去,只有一个穿湖蓝布裙的姑娘,拿起一本《红高粱》,低着头看了很久,最终抱在怀里走向收款台。
杨帆瞥见她嘴角那颗小小的红痣。
一丝模糊的熟悉感像飞鸟掠过水面,涟漪未起便已消失。
十分钟后,他走出了书店。
一股沉重到近乎自虐的力量拽着他的脚,拖向记忆深处那条巷子。
雨水把青石板路浸得颜色深暗,两旁高大的老槐树不断滴落水珠。
巷子狭窄幽深,静得令人心悸,只有他鞋底踏在湿漉漉石板上发出的微弱声响,一下下敲打着绷紧的神经。
到了。
胡同最深处,那扇熟悉的朱红大门紧闭着。
门楣上方,“德音孔昭”四个镏金大字依旧筋骨铮铮——那是爷爷悬腕挥毫的印记,“美好音乐,彰明昭著”,曾是这座宅院无声的魂魄。
他的父母、小叔、小姑,都浸淫在音乐的世界里。爸妈是学院的教授,省乐团无可替代的台柱。
父亲曾在这里,用那双能驾驭交响乐洪流的手,引导他稚嫩的手指初次触碰琴键的冰凉与奥秘。
母亲曾抱着他,在客厅那架光可鉴人的施坦威旁,哼唱着泉水般清冽的摇篮曲。
他的乐感与根骨,就是在父母那双既严苛又温柔的耳朵倾听下,在光洁的象牙琴键上,被一点一滴雕琢成型的。
他屏住呼吸,轻轻触上门板。
门内传来女人的斥骂声,夹杂着孩童的喧闹嬉笑。
心尖猛地一缩,他凑近门板上那道细微的缝隙,向内窥探。
入眼的却是一片刺目的陌生。
一个系着蓝花围裙的女人,正呵斥着在泥水里打滚的男孩。
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端着瓷盆出来,眉眼间,依稀残留着几分杨家血脉的痕迹!
“姐,快点!”男孩拖着鼻涕喊。
扑面而来的,是全然陌生的烟火气。没有父亲对着泛黄总谱专注的剪影,没有母亲指尖滑过琴键流淌《月光》时温柔的侧脸……
都不是。
全都不对了。
冰冷的现实,像一把钝锈的锉刀,在他心口上残忍地拖拽。
他早能想到自己这个“杨凡”不复存在,却万万没有料到,赋予他生命和才华根基的父母,在这条时间线的源头,竟然也被彻底抹去了痕迹!
他们的人生轨迹,在这个世界的浩繁卷帙里,竟连一丝墨痕都未曾留下!
他们的死亡,失去了牺牲的对象,变成了一场彻头彻尾无人知晓,也无人祭奠的虚无!
那倾泻如注的暴雨,失控冲出的钢铁巨兽,他们倒在泥泞血泊里渐渐僵硬的手……母亲手里拿的是那件深蓝色雨衣……
他们为他而死,可这个世界,“他”从未存在过……
那他们又是为谁消散成了虚无?他们一生奉献的华美乐章,倾尽心血浇灌的骨血,存在的全部意义,都在时空冰冷的灰烬里,化作了彻底的……无。
泪水毫无征兆地决堤奔涌,瞬间模糊了眼前的一切。
肩膀无法抑制地剧烈耸动,无声的泪水像开了闸的洪水,将胸前的衣料浸透。
那些支撑他重生以来咬牙前行的微弱念想——哪怕能在旧书摊的角落翻到一张印着他们名字的节目单,哪怕能在巷口听老街坊闲谈时,偶然提起一句“当年那对杨教授夫妇,真是神仙一对神仙眷侣啊”……
这些微弱的火星子,此刻都被这个平行时空的支线彻底碾灭,连一缕青烟都没能留下。
“嘎吱——”
一声悠长滞涩的门轴转动声,猛地从对面响起。
杨帆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铁手骤然攥紧,停止了跳动……
他僵硬地转过头。
对面,那扇同样烙印在记忆深处的原木门被推开了。
一个扎着高马尾的少女走了出来,手里拎着竹编菜篮子。
少女约莫十五六岁,身姿纤细,一双杏眸清澈透亮,带着点未经世事的娇憨。
那眉眼的轮廓,那微微抿起透着一丝倔强的唇角线条……
杨帆的呼吸骤然停滞。
这张脸!
这清丽灵动的韵致,刹那间与他灵魂最深处,妻子少女时代的影像严丝合缝地重合!
少女显然他被这个不速之客骇住了。
清澈的眸子里先是掠过一丝惊愕,旋即被浓重的戒备和警惕填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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