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六的上午,寒假积攒的寂静,被返校的人潮砸了个粉碎。
学校的红砖围墙里,积雪融化的泥泞被无数双鞋反复搅拌,最终沦为一片浑浊的泥塘,散发着湿土和烂草根的气味。
宿舍楼更是成了噪音的源头。
行李箱在凹凸不平的水泥地上拖拽出刺耳的“哐啷”声。
久别重逢的男生们用拳头和脏话表达情感,嬉笑怒骂响彻楼道…
杨帆和张志勇像两尾逆流而上的鱼,挤在报名的长队里。
“我爹,非让我扛半麻袋红薯干来!”
张志勇夸张地揉着肩膀,不满地嘟囔,“说城里细粮金贵,怕我饿成竹竿!沉死老子了!”
“不过,”他话锋一转,脸上露出满足的贼笑,“我娘偷偷塞了半斤腊肉,嘿嘿…你呢帆子?在家忙活啥了?是不是又写稿子写得纸都飞了?”
“瞎划拉点东西。”
杨帆笑了笑,挥手拍了拍他日渐厚实的肩膀。
他目光扫过阔别一月的校园。红砖墙依旧,光秃秃的梧桐树杈依旧。
唯一的变化,是墙角残雪融化后,露出的那一点点顶破冻土的青草嫩芽,怯生生地宣告着春天的触角。
报完名,领了新学期的课本——几本簇新得能当镜子照的《基本乐理》《和声学》,混着几本上学期封面画满涂鸦的旧练习册。
张志勇一把揽住杨帆的肩膀,不由分说地把他往外带:“走!陪哥去趟邮局!给我姐寄封信!今年没回来过年,我娘念叨八百遍了,怕她以为我们把她忘了!”
县邮局离学校就一公里不到,门脸不大,玻璃柜台后面,穿着深绿制服的工作人员打着哈欠,慢条斯理地敲着邮戳。
张志勇像头笨熊似的趴在高高的柜台上,对着信封龇牙咧嘴地贴邮票,钢笔戳着地址栏,写得歪歪扭扭。
杨帆则安静地站在一旁,从怀里掏出那个捆扎得结实的长方形包裹。
“嚯!”张志勇刚把信塞进邮筒,一扭头看见杨帆手里的“大家伙”,眼珠子差点瞪出来。
“这…这啥玩意儿?又是稿子?这回打算往哪家庙里送啊?”
他凑近了,鼻尖几乎贴到包裹上,努力辨认着上面那行用钢笔工整书写的地址:
“燕京市朝阳区东土城路xx号《当代》杂志社编辑部收”——后面跟着两个力透纸背的字:“杨帆”。
“我滴亲娘姥姥!”张志勇倒吸一口凉气,声音瞬间拔高八度,活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引得旁边几个寄信的老头老太太侧目而视:
“京城!《当代》?!帆子!你…你真敢往这南天门捅啊!那可是顶了天的大庙!全国作家挤破头都想登的仙家宝地!”
他看杨帆的眼神,充满了震惊和一种“吾友勇闯龙潭”的悲壮敬佩,“就冲你这胆儿!兄弟我服!五体投地!外加一个响头!”
他作势要拜。
杨帆没理会他的耍宝,平静地将包裹递进柜台窗口,付了明显超重的邮资,换回一张印着邮戳的收据。
他小心地将收据折成小方块,塞进贴身的衣兜。
走出邮局,张志勇的激动还没平复,絮叨得像一台复读机:
“帆子!你以后要是真成了大作家,名字印在《当代》上,成了全国名人,可千万不能忘了兄弟我啊!
到时候你去京城领奖,带上我!
我给你拎包!我给你挡记者!我给你当人肉盾牌!”
他越说越来劲,唾沫星子在阳光下飞舞:
“哎,你说,到时候能不能托关系给我也弄进京城大学当个老师?燕大!北大也凑合!那多气派!走在未名湖畔,哥们这气质,啧啧啧……”
杨帆被他这宏伟蓝图逗乐了,初春微寒的风吹在脸上,带着一丝清爽,冲散了邮局里的陈腐气味。
“勇子,”他慢悠悠地开口,语气带着点无奈,“像你这种要求,我太爷爷托梦给我,我都不敢跟他老人家提,怕他气得从坟里爬出来抽我。”
他顿了顿,看着好友那张充满幻想和绝对信任的脸,语气认真了几分:“不过,真有那么一天,只要我杨帆能力所及,一定给你撑起一片天!”
“燕大不敢打包票,但让你日子过得比现在滋润十倍,顿顿有肉,没问题。”
“够意思!这才是兄弟!”
张志勇用力捶了杨帆肩膀一拳,哈哈大笑,震得路边的麻雀扑棱棱飞走,“走走走!剪头去!新年新气象,从头开始!这头发长得,都能给喜鹊搭窝了!”
两人熟门熟路地拐进学校旁边一条满是油腻小饭馆和杂货铺的小街,钻进那家挂着褪色“人民理发”招牌的老店。
店里还算整洁,不过依然弥漫着一股肥皂水、头油和烟味的混合气息。
老式铸铁理发椅的漆皮剥落殆尽,唯一的“现代化”设备,是头顶那台沾满油黒污渍的吊扇。
张志勇是老主顾,一屁股坐进吱呀作响的椅子,对拿着推子的老师傅豪气挥手:“张叔!老规矩!修短点!怎么精神怎么来!”
轮到杨帆,他却没急着坐。
他走到那面水银剥落、映出人都带重影的斑驳大镜子前,手指拂过嘴唇上一层有些扎手的黑色绒毛。
这具身体,过了这个年,才真正迈入十八岁的门槛。
他对旁边拿着推子候着的老师傅笑了笑,指了指自己的上唇和下颌:
“师傅,麻烦您,先帮我把这一圈‘青苔’刮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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