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淮桥下的漕河码头,向来是建康府最喧嚷繁忙的地界儿。
这一日,天光还未彻底透亮,青灰的晨雾仍缠绕着河面,码头上却已被一列列披甲执锐的兵士肃清接管。
原本扛包吆喝、舟楫往来的热闹景象霎时一空,只余下水波拍岸的轻响,和官兵靴底踏过石板的沉闷回音。
常年在这码头上谋生活的百姓们心里都跟明镜似的——这是一年两回的岁贡押运又到了。
自临安出发的秋贡,眼下正抵达建康。白银绢帛,皆是民脂民膏,如今却要整船整箱地送往北边金国,谁心里不憋着一口气?
可世道如此,也只得忍气吞声,远远避开这是非之地。
陈怀瑾虽被佘府尹批准休沐,却也早早得了信儿。
此番不同以往,竟是由普安郡王赵伯琮亲自主持,并要一路押运漕船,北上至宋金交界的盱眙军交付岁贡。
漕船虽已抵岸,启程之期却定在十日后。
今日镇淮桥畔的点验不过是个开场,之后这批“国礼”便需移交建康安抚使司严加看管。
年年岁贡,二十五万两白银、二十五万匹绢,分春秋两季送往北地。
此番秋贡比春季还多了几分,白花花的官银十五万两,光鲜亮丽的绢帛十五万匹,堆叠在舱中,刺人眼目。
每至岁贡起运,漕河上下便格外不太平。
不知多少双眼睛暗中觊觎这批财货。明里是绿林水寇,暗地里,甚至说不清是否就有官面上的人物动过心思。
因此押送之务也历来是重中之重,沿途漕司衙门如临大敌,江南水师更是前后巡护,戒备森严。
以往不是没有妄动贪念之辈,却无一不是落得个人头落地的下场。
然今年情势格外不同。
金人不仅索要常例岁贡,更额外提出要和亲,点名要大宋嫁去一位公主。
此举无疑是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朝野主战派的脸上。原本就被秦桧一党压得难以抬头的抗争之声,因此事再度激烈起来。
主战与主和两派在临安朝堂上争执不下,风波暗涌。
正因这般纷扰,今岁的岁贡起运日程竟比往年提前了不少,且一改旧例,未循常例派兵护送。
据闻是官家赵构乾纲独断,亲自定的日程与路线,防的就是有人从中作梗,节外生枝。
陈怀瑾随着建康府衙一众官员,早早候在镇淮桥码头。
晨雾未散,漕河上还浮着淡淡的水汽,两岸却已是人影幢幢。直至金乌东升,洒落一片金晖,才见赵伯琮率安抚使司一行人姗姗而至。
此时漕河两岸乃至江心,早已泊满官船。
这时候,漕河两岸一直到河中央,都停满了官家的船只。
大大小小的战船围得像铁桶一样,士兵们穿着盔甲、拿着武器整齐地站着,旗子被风吹得哗啦啦响——这一切都是为了护送那两艘装着每年贡品的漕船,完成交接仪式。
这批进贡的物品是从临安出发的,由殿前司的官兵一路护送到了建康。
今天的仪式,就是要正式把这些重要的御用贡品交给奉皇上命令前来的普安郡王赵伯琮检查接收。
等清点确认没有问题之后,就转由安抚使司的人负责护卫,选好日子北上,送到宋金边境的盱眙去。
赵伯琮一上岸,官员们纷纷向他行礼。
陈怀瑾藏在衙门这群官员当中,表情平静,看着押运的官员上前和郡王交接文件、核对印章。
所有礼节都很到位,说话清晰明亮,每句话都符合官场规矩,没有一点差错。
接着赵伯琮一甩衣袖,亲自带人上漕船验货。
陈怀瑾虽然和他早有交情,但这时候却只像个普通下属,严格遵守规矩,没有一句私下交流。
他低着头,看起来恭恭敬敬地等候命令,实际上心里却在想着自己的计划。
他身边紧跟着一个穿青衣的随从,仔细看才能认出是女扮男装的萧烬萝,她那杆梨花枪早就拆成两段藏在行李里了。
后面还跟着几个打扮成郡王府侍卫的护卫,悄悄混进岸边的士兵当中——如果不是知道内情的人,根本看不出带头的竟然是牛再兴。
等漕船检查完毕,赵伯琮就会带领安抚使司的人全面接管这些进贡的船只。
原来押运的官兵则要回临安复命。
陈怀瑾立在大小官员之中,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影,落在正进行漕粮交接的岸边,眉头无声地蹙起。
不太对。
这一趟押送岁贡漕船的,是张俊的人。张俊虽权势不小,却竟连面都未露。
更蹊跷的是,连素来爱揽权弄事的李主簿,及他那一系秦党官员,今日也齐齐缺席,场面静得反常。
既如此,皇城司又为何要暗中派人监视?这平静之下,到底藏着什么?
他正暗自思忖,忽觉身侧有人气息微乱——是乔装改扮、藏身于人群里的萧烬萝。
陈怀瑾稍稍侧身,低声问:“阿萝,怎么了?”
她没有立刻回答,一双清亮却微冷的眼睛,紧紧盯着漕船甲板上正与赵伯琮交谈的一名中年武官。
陈怀瑾循她视线望去,心中顿时了然。
那人应是萧烬萝的舅舅,现任安抚使司长官。
当年萧通判一家因触怒秦党而获罪,这位舅舅为求自保,第一时间划清界限、断绝往来,再未回头。
如今重逢,竟是这般场合。
陈怀瑾伸手,轻轻按了按她绷紧的肩头,温声道:“都过去了。”
萧烬萝摇了摇头,嗓音有些发涩:“我没事。”
她话音还未落下,异变陡生——
那艘本已靠稳、正在进行交接的岁贡漕船,竟毫无征兆地突然发动,船身猛地一震,在众人惊愕的注视中重新驶离岸边!
漕船毫无征兆地猛然一动,缆绳绷紧又弹开,在浑浊的江面上搅起一圈漩涡。
赵伯琮正与安抚使司那位身着绯袍的官员低声交谈,指尖刚掠过文书末尾的朱砂印,忽觉脚下木板微震。
他倏然抬头,却见那庞然大物已挣脱岸边石阶的束缚,船身吃水线深深一沉,又猛地浮起。
萧烬萝的舅舅——那位鬓角微霜的安抚使,还保持着递出文书的姿势,五指悬在半空。
押送官员的惊呼卡在喉咙里,变成一声短促的抽气。
“怎么回事?!”有人失声喊道。
那漕船抢先一步挣开了缰绳。
船桨砸入江水,溅起的水花在落日下闪着碎金般的光,晃得人眼花。
陈怀瑾脸色微变,下意识向前迈出半步。
他眼睁睁看着那艘吃水极深的漕船,竟在众目睽睽之下,毫无征兆地切断了与岸边的最后联系,朝着江心缓缓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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