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允岺想起在外求学时,那些关于自由、独立的激昂讨论。
他曾嗤之以鼻,觉得遥远,此刻却在一个他名义上的“冲喜新娘”身上,看到了最彻底的践行。
他的骄傲,他的教养,他骨子里那点被新思潮浸染过的意识,都在这一刻抬头,压下了那点不甘和情愫。
强行留下她?以容家的权势,以她“冲喜新娘”的身份,他做得到。
但那和囚禁一只渴望苍穹的鹰隼有何区别?他容允岺,还不至于如此不堪。
长时间的沉默在室内蔓延,空气凝滞得仿佛能滴下水来。
最终,他极其缓慢地收回了那只一直悬在半空的手,指尖蜷缩进掌心。
他垂下眼眸,目光落在桌面上那封刺目的和离书上,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
再开口时,声音已然恢复了平静,只是带着一种难以掩饰的疲惫和沙哑:
“沉甯…”
他第一次如此正式地、不带任何称谓地唤她的名字。
“容家…亏欠你良多。”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说得有些艰难,“你若真想走…”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要压下什么情绪,终于抬眼看她,目光复杂却不再有强留之意。
“…我,不拦你。”
话音落下,室内有片刻死寂。
他眼中翻涌的情绪最终沉淀为一种深沉的、带着歉疚的尊重。
“此事不宜声张,”他率先打破沉默,声音已恢复商人的冷静与条理,“老夫人和二房三房那边,绝不会轻易放你离开。”
他沉吟片刻,起身走向书案,提笔快速写下一张便笺,又从暗格中取出数封银元,并非散碎银子,而是整齐用纸钞包裹的大洋,数额足够一个普通家庭数年嚼用。
他将银元和便笺一同推到她面前。
“这些你收好。便笺上是城中‘济民药堂’东家的名字,他是我旧友,为人可靠。你明日可借口为我抓药出府,将此笺交予他,他会为你办妥新的身份文书,与你娘家彻底脱钩,从此你只是独立的蓝沉甯。”他顿了顿,补充道,“这钱,是你应得的诊金和酬谢,不必推辞。”
蓝沉甯看着那笔钱和便笺,没有虚伪的客套,干脆利落地收起,“多谢公子爷。”
“离府之日,”容允岺看着她干脆利落地收好银元和便笺,眼中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欣赏,继续道。
“我会以需要静养为由,闭门谢客,同时让人故意在二婶母院中制造些小混乱,引开他们的注意力。府中西侧角门平日看守最松,那日辰时三刻,我会安排可靠的人在那里接应,送你出去。”
他沉吟片刻,复又开口,“还有一事。你离府那日,我会同时派人去你娘家,将你小妹稳妥地接出来。”
蓝沉甯猛地抬头,一直平静无波的脸上首次出现了明显的震动,那双桃花眼骤然缩紧,紧紧盯住他。
容允岺迎着她的目光,“她会与你一同在济民药堂会合。你们姐妹,可一同离开。一个女子孤身在外不易,有至亲相伴,总是好的。”
他考虑得竟然如此周全,不仅为她铺好了后路,连她最牵挂的小妹都安排妥当。
这完全超出了“交易”的范畴,甚至远超她所能期望的“酬谢”。
蓝沉甯的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着,各种情绪翻涌而上,惊愕、难以置信,以及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的暖流。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最终,她什么也没问,比如他如何知道她小妹的详细情况,比如接人是否会顺利。
她只是深深地看了容允岺一眼,那眼神复杂无比,包含了太多难以言说的东西。
然后,她后退一步,对着他,极其郑重地、端端正正地行了一个大礼,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恭敬和真诚。
“容公子,”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此恩…蓝沉甯铭记于心。”
容允岺虚弱地靠在枕上,接受了她这一礼,目光沉静如水。
“去吧,”他闭上眼,掩去眸中或许存在的些许波澜,“要好好的。”
离别那日,天色微熹。
蓝沉甯换上一身半旧青布衣裙,打扮得如同一个普通丫鬟,只背着一个小小的包袱,里面是她那套银针、几本医书、一点私人物件和容允岺给的钱与文书。
府内果然如容允岺所料,因二房那边不知为何闹起了丢东西的风波,几个主事嬷嬷都被吸引了去。
西侧角门冷冷清清,只有一个低着头的小厮等在那里,见她来了,默默打开了门锁。
她一步踏出容府那高高的门槛,清晨微冷的空气涌入肺腑,带着前所未有的自由气息。
然而,就在她即将融入外面街道的薄雾中时,身后传来急促、刻意放轻的脚步声。
她回头,只见容允岺披着一件墨色长衫,竟亲自追了出来。
他脸色依旧有些苍白,气息因快步行走而微喘,目光却紧紧锁着她。
他什么也没多说,只是将一件东西塞进她手里。
那是一枚触手温润的白玉私印,小巧玲珑,顶端雕着精致的貔貅,底部刻着他的名讳“岺”,印身似乎还带着他指尖的温度。
“之之,”他看着她,眼神复杂,最终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句,“保重。”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清晰,“若在外…遇到难处,寸步难行之时,可凭此印,到任何一家有‘容’字号的商铺,或者去找济民药堂的东家,他们见此印如见我,必会倾力相助。”
这不是挽留,而是他能为她做的最后一重保障,一份含蓄却沉甸甸的关心,也是他悄然系下的一缕微小纽带。
蓝沉甯握紧那枚还带着他体温的玉印,指尖微微蜷缩。
她抬眼,迎上他的目光,终于露出了一个真心实意的、极浅的笑容。
“容允岺,”她也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叫他,“你也保重。”
说完,她毅然转身,青布身影很快消失在朦胧的晨雾与逐渐苏醒的市井人潮之中,再未回头。
容允岺独自站在冰冷的角门外,望着她消失的方向,良久,才轻轻掩上门,落锁。
门内门外,已是两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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