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允岺的身体一日好过一日。
他已能自行下床走动,甚至在书房稍坐片刻,翻阅一些旧日书信账本,开始逐步了解他病重这段时日里家族生意的状况。
新房里不再终日弥漫药味,取而代之的是淡淡的墨香和窗外渐盛的春意。
那些共同抵御暗算、在病榻边相互扶持的日夜,如同无声的细雨,悄然沁润着某些东西。
容允岺看向蓝沉甯的目光,早已不复最初的审视与警惕,而是掺杂了越来越多的感激、欣赏,以及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柔和。
她冷静施针时的专注,她周旋各房时看似柔顺实则犀利的言辞,她深夜研读医书时侧脸清冷的弧线,甚至她偶尔因极度疲惫而露出的那一丝脆弱…都像细笔,在他心上勾勒出清晰的痕迹。
他开始在意她的喜好,会吩咐小厨房给她单独做些精致的点心,会在她对着窗外发呆时,状似无意地提起外面世界的新鲜事:学生游行、新开的西式医院、女子学堂的兴起。
他甚至寻来几本崭新的医书,放在她常坐的案头。
蓝沉甯察觉到了这种变化。
她只是垂眸道谢,将一切归于“公子爷的恩赏”,态度依旧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
她替他调理身体愈发尽心,但那种尽心,更像一个顶尖的大夫对待一个重要的病人,而非妻子对待丈夫。
这一夜,月华如水,透过窗棂洒入室内。
容允岺饮完最后一盅调理汤药,蓝沉甯接过空碗,转身欲走。
“之之。”他开口,叫住了她。
她的小字从他口中唤出,已不再生涩,反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存。
蓝沉甯停下脚步,回身,“公子爷还有何吩咐?”
容允岺看着她,烛光下,她穿着素净的衣裙,未施粉黛,却自有一股清冽动人的气质。
他沉默片刻,声音比平日更低沉些,“这些时日,辛苦你了。”
“分内之事。”蓝沉甯语气平淡。
“若非是你,我早已是一抔黄土。”他顿了顿,目光灼灼,“容家…亏欠你良多。”
蓝沉甯抬眼看他,静静等着他的下文。
容允岺似乎斟酌了一下词句,才缓缓道:“以往之事,皆非你我所愿。如今我既好转,过往便如云烟。”
他朝她伸出手,掌心向上,是一个邀请的姿势,眼神里带着某种期许,“之之,留下。容家少奶奶该有的一切,我都会给你。我们…从头开始,做真正的夫妻。”
他的话,对于一个刚刚脱离死境、重掌家族权柄的少爷来说,已近乎是一种低声下气的承诺和表白。
他预料过她或许会羞涩,会惊喜,会感激,唯独没预料到她接下来的反应。
蓝沉甯看着他伸出的手,又抬眸看向他写满真诚的眼,轻轻笑了。
那不是羞怯的笑,也不是欣喜的笑,而是一种如释重负的、带着几分疏离和了然的笑。
仿佛她等了这句话很久,只为了此刻的回应。
她并没有将手放入他的掌心,而是后退了半步,从容地从袖中取出一页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纸笺。
纸张崭新,墨迹犹香。
她将那页纸轻轻放在两人之间的桌面上,指尖压着,推到他面前。
“公子爷言重了。”她声音依旧清脆,甚至带着笑意,却字字清晰,不留半分暧昧余地,“您病既好了,我的任务也就完成了。”
容允岺的目光落在纸上,最上面三个字,像冰针一样刺入他的眼帘——
和离书。
他脸上的温和与期许瞬间冻结,瞳孔猛地收缩,几乎是难以置信地抬头看她。
蓝沉甯迎着他震惊的目光,笑吟吟地,仿佛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抱歉得很,您病体康复,我冲喜也算圆满达成了。”
“还请公子爷履约,放我归去。”
容允岺脸上的血色,如同退潮般,倏然消失。
他伸出的手还僵在半空,指尖微颤,那温和的、带着期许的笑意彻底冻结在嘴角,碎裂成一种近乎茫然的震惊。
和离书?
这三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视线都有些模糊。
他猛地抬头,目光死死锁住蓝沉甯,试图从她带笑的脸庞上找出一丝玩笑、一丝赌气、或者一丝欲擒故纵的痕迹。
但他只看到一片清冽的坦然,和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里,毫不掩饰的、对自由的渴望。
一股被愚弄的怒火混合着难以言喻的失落,猛地窜上心头,烧得他喉咙发紧。
他以为…他以为这些时日的相依为命,至少能换来几分真心,几分留恋。
原来,在她眼里,这一切竟真的只是一场明码标价的交易?一个需要完成的…任务?
“你…”他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音,“你就如此…急于撇清关系?我容家少奶奶的位置,就这般让你不屑一顾?”
话一出口,他便有些后悔,这听起来像是气急败坏的挽留,失了他的骄傲。
蓝沉甯脸上的笑意淡了些,目光依旧平静无波,“公子爷误会了。并非不屑,而是从未属于过我。我蓝沉甯踏入容家,穿的是冲喜嫁衣,为的是十两白银,求的是我和小妹一条活路。如今公子爷康健,我的活路到了,自然该走了。”
她的声音不高,像一把冷冰冰的解剖刀,将覆盖在“冲喜”二字上所有虚伪的温情和期待,剖解得淋漓尽致。
容允岺怔怔地看着她,看着她冷静的眉眼,看着她提及“十两白银”时那近乎漠然的神情。
胸腔里那股无名火像是被一盆雪水浇下,嗤地一声熄灭了,只剩下一种冰凉的空洞和…逐渐清晰的了然。
是了。
他怎么会忘了?
初见时,她那双隔着盖头都能感受到的、冷静到近乎冷酷的眼睛。
病榻旁,她捻着银针,语气专业地分析他病情时的疏离。
无数次深夜,她独自对着烛火研究药方时那单薄却倔强的背影。
她从未对他有过任何夫妻之间的旖旎心思,她的所有付出,都严格框定在“救治”与“自保”的范畴内。
她从未属于过这里。
这个雕梁画栋的牢笼,从未有一刻真正困住过她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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