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君暮年:渭水未寒
咸阳的冬来得早,刚过十月,渭水岸边便飘起了细碎的雪粒。相府的书房里,烛火摇曳如豆,将商鞅的身影拉得颀长,投在满墙悬挂的秦国舆图上——从最初的关中一隅,到如今囊括河西、上郡的广袤疆域,每一处新增的红色标记,都浸着他二十年的心血。
他握着笔的右手又开始颤了。
笔尖在竹简上顿了一下,浓黑的墨汁晕开,漫过“河西赋税细则”几个字。商鞅皱了皱眉,左手扶住右腕,试图稳住力道,可指节却控制不住地泛白。喉间一阵痒意涌上来,他急忙侧过身,用绢帕捂住嘴,压抑的咳嗽声在寂静的书房里格外清晰,带着冬日里特有的滞涩。
“君上,该喝药了。”侍女青禾端着铜碗进来,见他帕子上沾了点点暗红,眼眶一下子红了,“您这咳嗽都快半月了,太医说要静养,可您天天批奏折到深夜……”
商鞅摆了摆手,将绢帕叠好塞进袖中,接过药碗。苦涩的药汁滑过喉咙,他却像喝白水般面不改色,只淡淡道:“把河西各县的粮税册子拿来,今日得批完。”
“君上!”青禾急了,“方才宫中来人说,大王听闻您又咳血,明日要亲自来相府看您,还说让您这几日别上朝了……”
“胡闹。”商鞅放下药碗,目光重新落回竹简,“眼下正是河西推行新税的关键时候,各县上报的册子有大半还没核,老世族又在暗中阻挠,我怎能歇?”
他说这话时,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青禾知道,这位商君的脾气,一旦认准了事,十头牛都拉不回来。她只好把粮税册子递过去,又在炭盆里添了几块新炭,低声道:“那您别熬太晚,奴婢就在外间候着,有事您喊一声。”
商鞅“嗯”了一声,视线已经落在册子上。河西之地刚收复两年,百姓虽归秦,却仍习惯了魏国的税制,不少地方官吏也心存懈怠,上报的粮数含糊不清。他逐字逐句地核对,遇到可疑之处便用朱笔圈出,偶尔停下来思索,眉头拧成一个川字。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的雪下大了,风卷着雪沫子打在窗棂上,发出“呜呜”的声响。商鞅的咳嗽又犯了,这次比之前更急,他扶着桌沿,弯着腰,胸口剧烈起伏,帕子上的红痕又深了些。
“商君。”
一个温和的声音突然从门口传来,带着熟悉的暖意。商鞅抬头,只见秦孝公穿着素色锦袍,披着一件狐裘,正站在门口,身后跟着内侍,手里捧着一个食盒。
“君上?您怎么来了?”商鞅连忙起身,刚站直身子,一阵眩晕袭来,他踉跄了一下,幸好秦孝公快步上前扶住了他。
“你看看你,都成这样了还硬撑。”秦孝公的声音里带着责备,却更多的是心疼。他扶着商鞅坐下,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还发着热,太医的话你就不听?”
商鞅勉强笑了笑:“臣无碍,只是偶感风寒,不碍事。”
“偶感风寒能咳血?”秦孝公把食盒打开,里面是一碗热气腾腾的小米粥,还有一碟酱肉,“这是寡人让御膳房熬的,你多少吃点。方才青禾都跟我说了,你这几日就没好好吃饭。”
商鞅看着那碗粥,心里一暖。自他入秦推行变法,孝公始终是他最坚实的后盾。当年新法初行,老世族联名反对,是孝公力排众议,将举国大权交给他;后来太子犯法,他刑及太子师傅,孝公也未曾半句责备。这份知遇之恩,他记了二十年,也用二十年的心血来回报。
“君上,河西的税册……”
“税册的事明日再说。”秦孝公打断他,把粥碗递到他手里,“今日你什么都别管,先把身子养好。寡人已经跟群臣说了,这几日朝会由樗里疾代你主持,有急事他会来问你。”
商鞅捧着粥碗,指尖传来温热的触感。他看着秦孝公鬓角的白发——这些年,孝公为了秦国强盛,日夜操劳,头发比他白得还多。他心里一阵酸涩,轻声道:“君上,新法虽行二十年,可根基未稳。甘龙、杜挚这些老世族,表面顺从,暗地里还在找机会反扑;河西的百姓对新法也还有疑虑,若此时臣歇了,他们怕是又要兴风作浪。”
“寡人知道。”秦孝公叹了口气,坐在他对面,“可你要是垮了,新法谁来守?秦国谁来辅?你以为寡人愿意让你这么累吗?当年你入秦,还是个身强体健的青年,如今才四十多岁,却……”
他没再说下去,可眼里的担忧却藏不住。商鞅看着他,心里忽然有些愧疚。这些年,他一门心思扑在变法上,没顾上自己的身体,也没顾上陪伴家人。妻子早逝,唯一的儿子在河西战场上战死,如今他身边,除了相府的侍从,便只有这位君臣相得的君主了。
“君上放心,臣还撑得住。”商鞅喝了一口粥,温热的粥水顺着喉咙滑下去,缓解了些许不适,“等河西的税改彻底推行开,各县的官吏考核完毕,臣再好好歇几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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