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元十五年的瓜州,像被上苍遗弃的棋子。
吐蕃铁蹄刚踏过,城墙残破如老妪的齿列,风不吹都簌簌掉渣。
风吹则像钝刀,把城墙削得参差不齐。张守珪踩着满地瓦砾登城时,听见一缕琵琶——不是他惯听的《阳关》,而是带着洛阳口音的清商曲。
乐声尽头,一个穿葱绿缺胯袍的小吏正抱琴调弦,袖口滑落,露出一截白得晃眼的腕。
她抬头,鼻梁上的朱砂痣像一粒将坠未坠的血:鸿胪寺实习主簿候选,贞晓兕,奉命来教瓜州百姓唱曲。
张守珪愣了半息,忽然大笑:这破城,连鸟都不肯落脚,倒先落了个会唱曲的美艳小妖精?
小妖可以不唱戏,但新上任的刺史张守珪,却偏要在这样的废墟上唱一出大戏。
张守珪到任那日,残阳如血。他伸手抚摸城墙断面,指腹沾了千年的沙砾。
这城是死的。他忽然对身旁老卒叹气道,得让它先活过来。
当夜,他令军士在缺口处竖起十面破旗,又命乐工将琵琶弦调得比平日高半音。
次日拂晓,吐蕃先锋军如黑云压城,却见城头独坐一人——绯袍刺史正用象牙筷子敲酒盏,唱《阳关》旧曲。
风卷残旗,拍面如鬼手;琵琶声脆,竟压过万马蹄声。吐蕃主将眯眼望城,看见守珪举杯相邀,金杯在日光中划出一道弧线——地落在护城壕里,溅起一串水花暗号……
三万铁骑竟因此勒马。
他们见过唐军列阵,见过陌刀如墙,却没见过废墟上唱曲的刺史。
傍晚,斥候的二字还在风里抖,西北天际已腾起一道黑墙。
张守珪令军士偃旗息鼓,自己却拽了贞晓兕上城头——她怀里抱着龟兹四弦,腰间悬着鸿胪寺的鱼符。
城砖缺口处,他斟酒,她拨弦;他敲盏,她合歌。酒盏是裂了缝的青铜,弦是临时用马尾续的,可《子夜吴歌》被贞晓兕唱得又轻又软,像故意把杀气缝进丝绸。
吐蕃先锋眯眼望来,只见残阳里一对璧人:刺史绯袍如火,少女绿衫似柳,城下是万丈深渊,城上是笙歌袅袅。
伏兵从暗渠涌出,吐蕃人这才惊觉中计,仓皇退逃。
吐蕃人退兵时,张守珪忽然拔剑击柱,城砖缝里立刻涌出伏兵——原来昨夜他令士兵凿开暗渠,五百墨离军就潜伏在干涸的护城壕底。
城保住了,但渠堰尽毁。
瓜州像被抽干血液的巨人,农田龟裂如老龟背甲。
贞晓兕自请去天上借一条河。
张守珪笑她痴,却在次日黎明,看见她赤足站在祁连山支脉的雪线处,用鸿胪寺朝笏挖开第一道雪槽。
她腰间系着刺史的佩刀——那是他昨夜偷偷给她系上的,刀穗是边关最常见的骆驼刺染红,却缠成洛阳最时兴的同心结。
三日后山洪至,她抱着第一根冲下来的云杉,像抱住了整个瓜州的命。
水渠通水那天,百姓跪了一地,贞晓兕却踮脚替张守珪拂去鬓边沙粒:刺史大人,你的城活了,该还我一样东西。
他挑眉。她伸出掌心——我要你用它娶我。
张守珪把红玛瑙发簪穿进她的秀发,低声道:等瓜州不再流血,我就用它买洛阳最红的嫁衣。
张守珪带人登上祁连山支脉,在雪线处插下刺史旌节。
三日后,他设祭坛,以血为墨,在羊皮上写二字。
当夜山洪咆哮而来,裹着整片云杉林冲下山——那些树木像被山神亲手削成的木筏,精准地卡在渠口。
次日百姓醒来,见雪水已沿着新辟的河道,温顺地漫过万亩荒田。
后来史官在《河西志》里写山水暴至,却不知张守珪私下对幕僚说过:山也会渴,给它喝杯酒罢了。他指的是祭坛上那坛倾入山崖的葡萄酒。
开元十七年三月,张守珪决定反攻。
贞晓兕递给他一张羊皮,上面用朱砂画满星图——她在鸿胪寺学的是兼,能把北斗画成行军路线。
出发那夜,三千风灯升起,她站在第五道碛的沙脊上,把最后一盏灯系在自己脚踝。
灯罩里不是羊脂,是鸿胪寺秘藏的鲸油,能烧三个时辰。
张守珪在马上回头,只见她整个人悬在星图尽头,像一粒被风吹起的火星。
陷沙坑吞没吐蕃先锋时,他听见远处传来她的歌声——
声音被北风撕得七零八落,却字字清晰:
陇头流水,流离山下......
他忽然明白,她把自己也做成了诱敌的灯。
他选在最寒冷的望日,率三千墨离军出第五道碛——那是片连骆驼都不肯涉足的流沙丘。
行军前夜,他令士兵用羊皮缝了三千只:灯罩里悬着冻硬的羊脂,外壁用墨离军朱砂画北斗七星。
当夜全军静默行军,风灯在沙丘上连成移动的星图,吐蕃斥候远远望见,以为唐军请了当向导。
真正的杀招在地下。张守珪早令工兵趁夜挖空沙丘基部,表面覆以薄冰。
次日吐蕃追兵至此,整片沙山突然塌陷,像巨兽张口吞下先锋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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