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玄宗李隆基的手指漫不经心地捋着下颌的胡须,那动作不像帝王抚膺,倒像长安西市茶馆里掌柜的拨弄算盘珠子。他拨弄着卷曲的须梢,仿佛算珠轻撞,噼啪一响,心里那本无形的账册已然翻飞——成本、收益、风险,每一项都算计得清清楚楚。
“真公主?”他鼻腔里几乎要哼出一声冷笑,那念头一闪便被摁了回去。“那是龙肝凤胆,祖宗传下来的体面,卖不得,动不得。”那是流淌着李唐皇室最纯粹血液的珍宝,是政治联姻金字塔尖那颗无法估价的明珠。每一个真公主的出生,都意味着未来可能要用一个边境的安宁、一个藩国的忠诚来衡量的战略资源。她们是活生生的“祥瑞”,是帝国肌体上最娇嫩也最不容有失的部分。动用她们,如同动用传国玉玺做抵押,非到社稷倾覆的关头,绝不可行。
思绪转到“假公主”上,玄宗的算计更为缜密。“假公主?宗室女、远支亲,甚至是功臣之后,挑个容貌姣好、仪态端庄的,贴上个金箔脸儿,充作天家血脉,送往那苦寒塞外……”这似乎是笔划算的买卖,用一个名义上的“公主”,换取草原雄主的暂时俯首,换来边关数年的太平。然而,风险就在这里。“万一露了馅呢?”玄宗仿佛能看到吐蕃赞誉、突厥可汗、奚王、契丹首领,那些粗豪的脸上瞬间腾起的羞辱与愤怒,他们会像被激怒的狼群一样齐声嚷起来:“唐朝拿破铜烂铁搪塞咱!”“大唐天子,言而无信!”这不仅仅是丢面子,更是帝国信誉的破产,是“天可汗”体系根基的动摇。届时,先前所有的怀柔羁縻之功,都可能毁于一旦。这买卖,风险太高,太折本!
再者,突厥那位毗伽可汗,眼下是口口声声“称臣”,言辞谦卑,贡品丰厚。可“臣”字底下,谁又知道是否藏着一把小刀子?这些草原上的霸主,今日称臣,明日便可寇边。今日送去的公主,明日就可能成为对方手中要挟朝廷的筹码,一个活生生的人质。到时候,朝廷是战是和?是掏空国库去赎,还是忍痛舍弃,背负凉薄寡恩的骂名?一想到可能被掣肘的局面,玄宗就觉得心头堵得慌。
“得,干脆!”玄宗心里一声断喝,仿佛下了最后的决心。就把“公主”这两个字,无论是真是假,都像锁起珍玩一样,牢牢锁进深宫的檀木柜里,再把钥匙“扑通”一声扔进滚滚渭水,让他们捞去吧!让他们在希望与失望之间徘徊,永远摸不清大唐的真实意图。
于是,金銮殿上,玄宗龙颜一展,面对突厥使臣阿史德颉利发那充满期盼的眼神,他和和气气、字正腔圆地回了一句:“疆埸未清,不宜通婚。” 语气温和,内容却斩钉截铁。这话甩出去,就像长安城里最高明的茶馆掌柜,对着赊账熟客,既不撕破脸,又把路堵死:“您哪,这壶茶钱先欠着,等您手头宽裕了,改日再来喝!” 毗伽可汗的使者,满腔热望被这盆冷水浇得透心凉,却也只能拍拍屁股,收拾起贡礼,悻悻然踏上归途。心里怕是早已骂遍了李唐皇族的祖宗十八代,脸上却还得挤出感恩戴德的笑容。唐朝这掌柜,这算盘打得,真是精到了骨子里!
公主是什么?在帝国宏大叙事的卷轴上,御笔朱砂轻轻一圈,一个鲜活的生命便成了一件玲珑的贡品,一件由血与肉塑造的“和亲”招牌。她们不再是自己,而是符号,是工具,是帝国外交棋盘上最特殊的一枚棋子。
然而,玄宗李隆基,这位开创了开元盛世的帝王,连这“假”的招牌都吝于赐予,并非他突然对宗室女子发了慈悲,心生怜悯。不,这绝非仁慈,而是将“利用价值”计算到了极致,刮得一丝肉都不剩的冷酷权衡。在他的天平上,真公主,或许能值一个边境十年、二十年的安宁,能换来一个强大部落的归附;而假公主,即便包装得再华美,其价值也大打折扣,或许只值一场短暂的欢愉,一次不痛不痒的朝贡,甚至可能因为“假冒”而引发一场外交灾难,变成一场贻笑大方的闹剧。成本与收益不成正比,这笔投资,不划算。
此刻,突厥的毗伽可汗,或许正跪在乌德鞬山下的王帐前,仰望长生天,自以为献上了五百匹矫健的骏马,无数珍贵的毛皮,便可换得一位来自“天朝”的“天女”,为他的汗帐增添光辉,为他的统治披上“天命所归”的外衣。他渴求的,不仅仅是枕边人,更是大唐帝国的承认,是借此在草原各部中确立无上威权的符号资本。
殊不知,在长安宫廷那架无形的、精密的政治天平上,一边是来自草原的马匹、骆驼、皮革,这些被视为“牲畜”的贡品;另一边,是那些养在深宫、学习着礼仪诗书的女子,她们是“人”。然而,在这架只称量权力的天平上,“牲畜”与“人”被奇异地等同起来,因为它们都贴着同一个标签——“权力”的价码。可汗奉献的是物资,索求的是合法性;皇帝收取的是贡赋,衡量的是战略安全。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