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商秘账
光绪七年深秋,太原城的冷雨连下了三日,铅灰色的云层压得很低,把汇通钱庄的青灰瓦顶浸得发亮。钱庄后门的巷子里积着水,车轮碾过青石板时,溅起的水花打湿了车夫的裤脚。一辆乌篷马车停在巷口最暗的地方,车帘被风掀起一角,露出里面湖绿色的绸布衬里。
苏半城站在二楼书房的窗前,指尖捏着半块冰凉的玉佩。他刚打发老周去清点平遥分号送来的新茶,眼角余光却瞥见了那辆马车——车身没有任何标记,辕马的鬃毛却梳得齐整,显然不是寻常人家的物件。他放下玉佩,下楼时特意绕到账房,嘱咐小伙计:“若客堂有动静,随时来报。”
后门的铜环被轻叩三下,力道不重,却透着章法。门房老张拉开一条缝,见门外立着个穿湖绸长衫的男人,袖口绣着暗纹,手里托着个紫檀木拜匣。“汇通钱庄苏东家在吗?”男人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底气,“我是李府幕僚张启山,有要事相商。”
老张正要回话,苏半城已从影壁后走出,目光落在张启山腰间——那里挂着个银质烟袋,烟袋锅子是成色极好的翡翠,寻常幕僚绝不会有这般行头。“张先生远道而来,里面请。”苏半城侧身让开,指尖却在袖中攥紧了一枚黄铜哨子,那是钱庄伙计的召集信号。
客堂里燃着银丝炭,暖意融融。张启山落座后,接过茶盏却不喝,只把拜匣放在桌上,推到苏半城面前。“苏东家是爽快人,我也不绕圈子。”他手指叩了叩拜匣,“这里面是拜帖,还有件东西,您一看便知。”
苏半城打开拜匣,里面果然有张洒金拜帖,落款是“李鸿章府幕僚张启山”。而拜帖夹层里,夹着半块雕花木牌——木牌是老楠木所制,上面刻着“李府亲随”四个字,边缘还留着一道浅痕,那是去年李鸿章过寿时,府里下人不慎摔在石阶上的印记。苏半城的心沉了沉,这木牌绝不会有假。
“张先生今日登门,怕是不止为了递拜帖吧?”苏半城把木牌放回拜匣,指尖在匣沿轻轻摩挲。他知道,李鸿章的人找上门,定没好事。
张启山笑了,从袖中摸出一张银票,轻轻放在桌上。银票是京城“大德恒”票号的,面额五万两,票面盖着鲜红的印鉴。“苏东家是晋商翘楚,该知道这五万两不算小数。”他身子微微前倾,目光直盯着苏半城,“但比起江南织造的经营权,这五万两,不过是点小意思。”
“江南织造”四个字,像一块石头投进苏半城的心湖。他年轻时随父亲去江南采买丝绸,曾在织造府外徘徊过半日——那朱红大门前挂着“钦命江南织造府”的匾额,往来的都是官船,运的是供宫里用的云锦、蜀锦。晋商做的是票号、茶叶、皮毛生意,丝绸虽也沾边,却从未碰过官办采买的肥差。这些年,多少晋商想托关系挤进去,都被挡在了门外。如今,李鸿章竟愿意把这块肥肉送上门?
苏半城端起茶盏,氤氲的水汽模糊了他的神色。“张先生说笑了。”他吹了吹茶沫,声音平淡,“我不过是个开钱庄的,平日里打交道的都是银子、账册,哪有本事藏军机处的东西?您说的‘西征旧账’,我连听都没听过。”
张启山脸上的笑淡了些,却没动气。他拿起银票,在指尖转了转:“苏东家不必谦虚。上月平遥分号清理库房,从榆木柜里翻出旧账的事,府里已经知道了。”他顿了顿,语气里添了几分意味深长,“那账册记的是同治十年左大人西征的军需流水,里面有几笔,怕是不太干净。比如,军机处王大人亲提的两万两,没有粮台印鉴——这事儿若是传出去,王文韶大人怕是难辞其咎。”
苏半城捏着茶盏的手紧了紧,茶水温热,却烫得他指尖发麻。他知道张启山在暗示什么——左宗棠与李鸿章素来不和,这账册若是落在李鸿章手里,既能扳倒王文韶,又能牵连左宗棠;可若是落在自己手里,便是烫手的山芋。
“我家中堂说了,”张启山把银票推回苏半城面前,“只要苏东家把账册交出来,江南织造的印信文书,三日内送到您手上。到时候,苏东家不仅能做晋商的生意,还能沾着官办的光,这可是两全其美的事。”他话没说完,却把“官商相护”的路铺得明明白白——只要苏半城站在李鸿章这边,往后在官场、商场,都能有个靠山。
苏半城放下茶盏,目光落在窗外。雨还在下,巷子里的积水映着钱庄的灯笼,泛着昏黄的光。他想起父亲临终前说的话:“商人生意做再大,也别碰官场的浑水。官场的水太深,进去了,就再也出不来了。”
“张先生的好意,我心领了。”苏半城的声音沉了下来,“只是这账册之事,我确实需要时间核实。容我三日考虑,三日后,我给您答复。”
张启山盯着苏半城看了片刻,见他神色坚定,便收起银票,重新放回袖中。“好,我等苏东家的消息。”他站起身,拿起拜匣,“只是苏东家要记住,机会难得,别错过了才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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