沪上六月潮
上海的六月,闷热得像个密不透风的蒸笼。黄浦江面上飘着层灰蒙蒙的水汽,粘在人脸上,混着码头搬运工身上的汗味、洋行门口马车上的煤烟味,一呼吸都觉得胸口发闷。陈敬之站在汇丰银行那栋挂着铜制招牌的洋楼前,藏青色的绸缎马褂后背早被汗浸湿了一片,他却顾不上擦,只盯着进出大门的商户,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
汇丰银行的玻璃门被推开,做洋布生意的王老板从里面出来,手里攥着张烫金边的单据,脸上堆着笑。陈敬之认得他——上个月还在汇通上海分号存过两千两银子,说要等着走晋商商队运布去汉口。可这会儿,王老板看见陈敬之,脚步顿了顿,只含糊地拱了拱手,就匆匆钻进了停在路边的黄包车,车帘一拉,把陈敬之伸出去想打招呼的手晾在了半空。
“陈掌柜,这王老板怕是把银子转过来了。”旁边的小伙计阿福凑过来,声音压得低低的,“刚才我看见他在里头领了个纸袋子,听说是存银满千两,汇丰送的上海到天津的船票。”
陈敬之“嗯”了一声,目光重新落回汇丰银行的门脸。那栋洋楼是去年刚盖的,比周围的中式商铺高出一大截,花岗岩的墙面上刻着复杂的花纹,门口站着两个穿西式制服的护卫,腰里别着短枪,眼神锐利地扫过每一个路过的人。自从三个月前,苏东家牵头联合十二家晋商票号,把活期利息统一提到二厘五,又减半了汇兑手续费,汇丰的高息揽储确实冷了一阵——那些做茶叶、皮毛生意的晋商,原本被汇丰三厘的月息勾得心动,可一算账,还是晋商票号的手续费和汇兑便利更划算,大多又把银子转了回来。
可没等陈敬之松口气,汇丰就又出了新招。三天前,汇丰门口贴出了告示,红底黑字写得明明白白:凡在本行存银满千两,除原有的利息外,额外赠送上海到天津的头等舱船票一张;存满两千两,送两张,还能携家眷。这船票是洋人开的太古轮船公司的,比漕运快了足足十天,比晋商走陆路的商队更是快了半个月。上海到天津是南北商路的要道,不少商户都有家人在北方,或是要去天津办货,这船票一送,就像块肥肉,又把不少人勾了过去。
“走,回分号。”陈敬之转身,脚步比来时快了几分。汇通上海分号设在十六铺码头附近的一条巷子里,是栋两层的中式小楼,门口挂着块黑底金字的匾额,写着“汇通票号”四个大字。推开厚重的木门,里面比外面凉快些,账房先生正趴在红木账桌上拨算盘,噼里啪啦的声响在不大的厅堂里回荡。
“掌柜的,您回来了。”账房先生抬头,推了推鼻梁上的老花镜,“刚有个做药材的赵老板来问,说汇丰送船票的事,咱们这儿有没有说法。”
陈敬之没坐,直接走到账房桌前,拿起一张空白的信纸,又磨了墨,提起毛笔就写。他的字不如苏东家那般遒劲有力,却也写得工整利落,一笔一划都透着焦急:“东家台鉴,沪上汇丰近日出新招,存银满千两赠太古轮船票一张,引商户纷至……”
写到一半,他停了笔,抬头问账房:“最近上海到汉口的商队,走长江水路要多少天?”
账房先生愣了愣,赶紧翻了翻手边的台账:“回掌柜的,上个月李把头的商队走了一趟,从上海码头装货,到汉口卸货,一共用了八天。要是遇上顺风顺水,能快个一两天。”
“那洋人的船呢?”
“洋人的船快,听说从上海到汉口,最快五天,最慢也不过七天。”阿福在旁边插嘴,“我听码头的搬运工说,洋人的船是蒸汽动力,不用靠风,也不用拉纤,夜里都能走。”
陈敬之点了点头,重新低下头写字,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弟子思之,汇丰以船票诱商户,咱若跟风赠票,恐成本过高;若只提息,又难敌其利。忆及去年东家说,晋商之利,在商路而非单靠利息。沪上至汉口,我号商队虽稍慢于洋船,然可免商户中转之烦——商户存银于我号,若需运货,可直接托付商队,无需另找镖局。弟子斗胆提议,凡在沪上分号存银者,运货至汉口,免一半运费;存银满两千两,可优先安排装货,保三日之内发船……”
写完信,他仔细读了一遍,又修改了几处措辞,才找来信封,封好口,在信封上写了“平遥汇通总号苏东家亲启”,用火漆印封了口,递给阿福:“立刻送到镖局,让他们走最快的马队,务必在三天内送到苏东家手里。”
阿福接过信,揣进怀里,拔腿就往外跑,木门“吱呀”一声响,又很快合上,厅堂里只剩下算盘声和陈敬之的脚步声。他走到柜台后,拿起最近的存银台账,一页页翻着,看着上面的数字——最近三天,存银不仅没增,反而少了一千五百两,都是些存满千两的商户,显然是转去了汇丰。
“掌柜的,您别愁。”账房先生停下算盘,叹了口气,“苏东家有办法,去年汇丰刚来时,不也被东家顶回去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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