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沙城外的雨,总带着股化不开的腥气。
陈皮蜷缩在城门洞的草堆里,数着檐角滴落的水珠。十三岁的少年瘦得像根被水泡透的柴禾,破棉袄里露出的胳膊上全是青紫的冻疮,可那双眼睛亮得吓人,像藏着两簇鬼火,盯着每个从城门进出的人。
“小叫花子,看什么看?”挑着菜担的老汉啐了口唾沫,“再看剜了你的眼。”
陈皮没动,只是把脖子往棉袄里缩了缩。他在这里蹲了三个月,从寒冬到暖春,看够了骑马的兵痞如何踹翻卖唱的瞎子,也数过富家太太袖口掉下来的金镯子滚到哪个阴沟里。城里的人都嫌他晦气,只有药铺的小姑娘偶尔会偷偷塞给他半个馒头。
今天不同。
日头偏西时,一个穿青布长衫的瞎子拄着拐杖停在城门洞前,摸索着要坐下。陈皮本想挪挪身子给他腾地方,却被瞎子按住了肩膀。那只手枯瘦如柴,指尖却带着股奇异的力道,捏得他肩胛骨生疼。
“少年人,”瞎子的声音像砂纸磨过木头,“我看你眼底有凶光,是块杀人的料。”
陈皮猛地抬头,看见瞎子眼窝深陷,黑洞洞的窟窿正对着自己。他想逃,可肩膀像被铁钳夹住,动弹不得。
“你命里缺金,却要靠金吃饭。”瞎子从怀里摸出个油布包,塞到陈皮手里,“一百文,杀一人,凑够一百单,你就能脱胎换骨。”
油布包里是把三寸长的小弯刀,刀鞘是鲨鱼皮的,摸上去冰凉滑腻。陈皮刚想问什么,瞎子已经站起身,拐杖笃笃地敲着石板路,没入了暮色里。
“记住,”瞎子的声音飘回来,“少一文,不杀。”
陈皮握着弯刀,手心全是汗。他解开刀鞘,刀锋映着最后一点天光,亮得能照见自己蜡黄的脸。城门外传来几声犬吠,远处隐约有马蹄声,他突然觉得肚子不饿了,冻疮也不疼了,那点凶光在眼底烧得更旺。
春申找到陈皮时,身上还滴着水。
少年赤着脚,裤腿卷到膝盖,小腿上划开了好几道口子,混着泥和血。他怀里紧紧抱着个粗布袋子,站在城门洞前,看了陈皮半天,才哑着嗓子问:“你是那个……杀人的?”
陈皮正用布条擦刀,闻言抬了抬眼皮:“一百文,杀一个。”
春申的脸白得像纸,嘴唇哆嗦着,把布袋子倒过来。九十九枚铜钱滚落在草堆上,叮当作响。有几枚边缘都磨圆了,沾着黑乎乎的东西,不知道是泥还是血。
“我只有这些。”春申的声音带着哭腔,“我爹娘,我妹妹……都被黄葵帮的人杀了。”
黄葵帮是洞庭湖上的水匪,最近半年常在长沙城外活动。陈皮见过他们几次,都是些歪戴帽子敞着怀的汉子,腰间别着短铳,走路时枪托撞着大腿,发出沉闷的响声。领头的姓屠,据说一手炮仗玩得神,人都叫他炮头。
“少一文。”陈皮把刀收回鞘里,“不杀。”
“我真的没有了!”春申扑通跪在地上,膝盖砸在石板上的声音闷得吓人,“我家的船被他们烧了,渔网也抢了,这些钱是我从船板缝里抠出来的……”
陈皮没理他。他数过那些铜钱,确实是九十九枚。瞎子说过的话,像刻在他脑子里。
春申哭了半夜。开始是呜咽,后来变成压抑的嘶吼,最后嗓子哑得只能发出嗬嗬的声儿。陈皮靠着墙假寐,听着少年的哭声渐渐低下去,变成断断续续的抽气。
天快亮时,春申突然站起来。他看了看地上的铜钱,又看了看陈皮,嘴唇动了动,没说出话。然后他转身走出城门洞,赤着脚踩在露水里,朝着洞庭湖的方向走去。
陈皮睁开眼,望着少年的背影。那背影单薄得像片叶子,随时会被风卷走。
当天傍晚,一个挑着担子的货郎经过城门洞,嘴里嚷嚷着:“吓死个人哟,黄葵帮的人在湖边杀了个小叫花子,听说就为了一文钱……”
陈皮猛地站起来。
货郎还在絮叨:“那孩子也是傻,怀里揣着九十九文,偏要去抢屠炮头腰间的铜钱,被一枪崩了脑袋……”
陈皮没听完,抓起地上的九十九枚铜钱,还有那把弯刀,悄无声息地跟在货郎后面,往城里走。
走到码头边的酒肆时,他看见几个黄葵帮的汉子正坐在门口喝酒。其中一个满脸横肉的大汉腰间挂着个钱袋,袋口露出枚铜钱的边儿,崭新的,闪着光。
陈皮数了数手里的钱,又看了看那枚铜钱。他把九十九枚铜钱塞进怀里,握紧了弯刀。
屠炮头喜欢在望月楼喝早茶。
他总坐在二楼靠窗的位置,点一笼虾饺,一壶碧螺春,看着楼下码头上的人来人往。身边跟着两个保镖,都是腰里别着家伙的练家子。
陈皮在望月楼对面的屋檐下蹲了三天。
第一天,他看屠炮头用银签子挑着虾饺,慢悠悠地往嘴里送,嘴角沾着油星子。
第二天,他看见屠炮头掏出钱袋付账,一枚崭新的铜钱从袋口滑出来,滚到楼板缝里。屠炮头骂了句娘,用脚碾了碾,就没再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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