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日头居然暖得像浸了蜜,农业合作社的大锅饭食堂里,菜香裹着山雨茶歇特有的云雾茶香,在梁间绕了几圈,又顺着敞开的窗棂溜出去,沾了满院的桂花香回来。东子握着话筒的掌心沁出细汗,指节因为用力微微泛白,目光扫过满场时,却像拂过自家晒谷场的麦芒——熟悉得让人心安。
第一排的许前进书记,鬓角白霜被阳光照得透亮,手里攥着个皱巴巴的笔记本,封皮上还印着十年前的村合作社logo;二懒怀里揣着那只掉了瓷的搪瓷缸,缸沿沾着的玉米糊糊印子没擦干净,却不妨碍他坐得笔直,眼睛亮闪闪地盯着东子;周美丽穿了件新做的碎花衬衫,领口别着朵绢花,正趁人不注意,把剥得干干净净的橘子瓣往小吴书记手里塞,指尖还沾着点橘子汁。
继金凤蛮子等生日宴热潮后,终于到了年底,东子邀请了葫芦弯村的老领导班子还有现任班子以及葫芦弯村商户群的人,再加上东子的亲朋好友齐聚一堂,在这个独特的冬日里,一百多人聚在大锅饭食堂里,为葫芦弯的冬日,增添了些许温情。
“大家好,我是东子。”开口时,他刻意压着声线,可尾音还是飘着点没藏住的激动。台下瞬间静了,连孩子们追着跑的脚步声都轻了,只有房梁上挂着的红灯笼,被穿堂风推着轻轻晃,穗子扫过悬着的彩带,簌簌响得像春夜里的雨。
没人比东子更懂,此刻站在这里的自己,是从多少个“难”里熬出来的。多年前从南方工地回来那天,他拎着个帆布包,底角磨得露了棉絮,鞋底子薄得能感觉到路上的石子。站在葫芦湾的石桥上,看着河水里飘着的稻穗,看着远处山腰熟悉的茶园,却觉得自己像株被风刮走的蒲公英,连落脚的地方都找不到。
就是那天,许前进书记在河边看稻子,隔着半亩田喊他“东子”,声音裹着风飘过来。等他走过去,许前进递来一瓶冰镇汽水,瓶身凝着的水珠滴在田埂上,晕开一小片湿痕。“别总想着往外跑,”许前进的手指划过稻穗,指尖沾了点稻芒,“人得有自己的根,有能站住脚的事业,不然走再远,心也是飘着的。”
那句话像颗饱满的茶籽,落在东子心里。夜里躺在老房子的土炕上,他总想起小时候跟着爷爷上山采茶的日子——指尖触到茶叶嫩芽的软,竹篓里渐渐堆起的青绿色,还有回家用山泉水泡茶时,杯底浮着的那层清冽香气。后来他凑了所有积蓄,又找许书记帮忙,把村里闲置的老仓库盘了下来。刷墙时溅了满身白灰,换窗棂时被木刺扎了手,打木桌时熬了好几个通宵,终于把那个漏风的旧仓库,改成了挂着“山雨茶歇”木牌的暖屋子。
开业那天,前进书记带着几个老茶客来,进门就说“东子,咱这茶歇,得让外乡人知道葫芦湾的好”;二懒爷爷把藏在床底下的老茶罐抱来,罐口缠着的红绳都褪了色,却说“这茶存了八年,给你镇场子”;美丽姑领着村里的姐妹来帮忙,端茶倒水时笑得眉眼弯弯:“东子,咱这茶歇,就是葫芦湾的脸面,得撑起来。”
茶轩的生意慢慢火了,客人多的时候,连院子里都摆上了桌子。可东子的心没闲着,总想着还能为村里多做点什么。去年春天,东山商务圈的朋友在群里聊起乡村发展,有人鼓动他说“葫芦湾有山有水有好茶,就是缺个能扛事的带头人”。东子盯着手机屏幕,许书记那句“人得有根”又冒了出来——他咬了咬牙,决定竞选村书记。
竞选那阵子,难事儿一件接一件,可东山好多的商户出钱出力,送这送那的,以打动人心赢得选票。有人背后嚼舌根:“刚赚了俩钱就想当官,怕不是想捞好处”;有人故意在茶歇门口找茬,说茶叶里掺了碎末;还有人偷偷把他贴在村口的竞选海报撕了,碎纸被风吹得满街都是。有天晚上,他蹲在茶歇门口抽烟,烟蒂扔了一地,看着昏黄的路灯,觉得自己像个笑话。
就是那晚,许书记路过,踩着烟蒂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东子,想做事就别怕难,”许书记的声音很沉,却透着劲,“老百姓心里有杆秤,你是不是真心为他们好,他们看得见,也记着。”
后来的日子,像场不真实的梦。东山商务圈的朋友帮他整理乡村发展方案,熬夜改了好几版;农业合作社的二懒主动找他,说“政策的事我帮你跑,缺钱合作社帮你,你只管把心思放在村里”;就连以前跟他拌过嘴的张叔,投票那天也拍着他的胳膊:“东子,我信你,你能扛起这面大旗,让葫芦湾好起来的。”
最终他以几票的优势赢了大选。站在村委会的院子里,看着国旗慢慢升起来,红绸子在风里飘着,他突然红了眼——那一刻他才明白,这不是什么“肥差”的开始,是肩上扛了沉甸甸的担子,是心里装了全村人的盼头。
没当书记前,他也听人说“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觉得当个村官总能有点油水。可真坐进那间办公室,才知道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开春时村里的水渠堵了,他带着人挖了三天三夜,手上磨出的水泡破了又长,缠上胶布接着干;夏天暴雨冲毁了山路,他凌晨三点就起来组织村民抢险,浑身淋得像落汤鸡,却还想着先把山上的老人们接下来;秋天有村民的果子卖不出去,他拉着新宇跑遍了县城的水果店,嗓子喊哑了,就含着润喉糖接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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