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硬的钢铁气味,混杂着硫磺的刺鼻与粉尘的干涩,像一层粘稠的油膜,死死糊在鼻腔深处。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肺腑,带着灼烧感。这是冶金厂的气息,是熔炉日夜咆哮吐出的浊息。我站在高炉区巨大的平台边缘,脚下是深不见底的钢铁峡谷,远处,巨大的转炉正倾泻出瀑布般的钢水,金红刺目,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那是足以熔化一切的温度——1500℃。耀眼的火光映在我脸上,皮肤感到一阵阵针扎似的灼痛。
可这热度,远不及心头那团冰冷的火焰烧得猛烈。
“周坤……”这个名字在我齿缝间碾磨,带着铁锈般的血腥味。老张那张被炉膛火光映得通红的、憨厚却永远凝固的脸,还有柱子那双被钢水瞬间吞噬前瞪得滚圆、充满惊愕与不解的眼睛,如同两枚烧红的钢钉,狠狠楔进我的脑海。老张的保温杯还放在休息室的铁皮柜顶上,落满了灰;柱子的工具箱里,那本卷了边的安全操作规程手册还夹着他和女儿在公园的合影。两起“意外”,两份被篡改得滴水不漏的安全记录,两条鲜活的生命,最终只化为档案室里两个冰冷的编号,以及家属手中那几张轻飘飘的、带着钢厂冰冷印章的抚恤金支票。
周坤。这个名字像一块沉重的铸铁,压得我喘不过气。技术科长,前程似锦,厂里的技术明星,领导眼中的红人。那张总是带着得体微笑、说话滴水不漏的脸,此刻在我脑海中扭曲、变形,如同被高温熔化的金属。是他亲手改动了传感器校准记录,是他下令忽略那条关键的高炉炉壁裂纹报警,是他用那只戴着名贵腕表的手,在死亡通知单上签下“生产事故,责任自负”的冰冷结论。
证据?我需要的不是纸面,是他亲口的供认。一个在铁水奔流、钢花怒放的绝地,让他无处遁形、亲口吐露罪孽的机会。
我深吸一口气,那饱含血腥和热浪的空气灼烧着喉咙。转身,不再看那吞噬生命的熔炉,迈步走向通往顶楼维修平台的狭窄铁梯。脚步声在空旷的钢铁结构中回荡,空洞而孤独,每一步都踏在心跳的鼓点上。
顶楼平台的风,像无数把烧红的钝刀,卷着滚烫的粉尘,疯狂地切割着裸露的皮肤。巨大的行车轨道横亘头顶,如同钢铁的脊骨。下方,那庞大的转炉刚刚完成一次出钢,炉口微微倾斜,残留的钢水在炉膛深处缓慢流动,如同大地深处涌动的、永不熄灭的暗红岩浆,散发出令人窒息的热浪,扭曲着平台上方的空气。汗水刚渗出毛孔,瞬间就被蒸干,只留下盐渍的刺痛。
周坤背对着我,站在平台边缘锈迹斑斑的护栏旁,俯瞰着下方炼狱般的景象。他那身笔挺的深蓝色工装,在弥漫的热气中显得异常突兀而僵硬。听到脚步声,他缓缓转过身。
“林野?”他脸上瞬间堆起那副惯常的、带着虚假温度的公式化笑容,眼神却像淬过火的钢针,锐利而冰冷地扎在我身上,“找我?这地方可不是聊天叙旧的好去处。”他的声音被巨大的设备轰鸣和钢水冷却的嘶嘶声撕扯得有些模糊,却清晰地透着一股拒人千里的疏离。
我停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热风卷起工作服的下摆。我直视着他镜片后那双深潭般的眼睛,没有一丝迂回,声音不高,却穿透了这片钢铁的噪音:“老张出事前那天下午,你一个人进了中控室,待了二十七分钟。那晚,三号高炉的炉壁应力传感器数据被手动覆盖校准值。”我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钢锭砸下,“柱子上炉顶检修那天,本该同步启动的炉口红外高温预警系统,记录显示在事故发生前三十秒被人为切换成了手动模式,并且……操作权限是你的工号。”
周坤脸上的笑容像遭遇了速冻,瞬间凝固、剥落,只剩下岩石般的冷硬。镜片后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锐利的光一闪而逝,随即被一层更深的阴鸷覆盖。他向前逼近一步,那股混合着高级须后水和金属粉尘的压迫感扑面而来:“林野,说话要讲证据!你这叫诽谤!污蔑!你知道后果吗?”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金属刮擦般的尖锐,“我警告你,立刻停止这种无聊的调查!别以为你懂点技术就能在这里指手画脚!”
我毫不退让,甚至迎着那股压迫感又向前一步,鼻尖几乎能感受到他喷出的灼热气息:“后果?老张和柱子已经用命替你承担了后果!周坤,你比谁都清楚!那不是意外!是你亲手抹掉报警,是你亲手把他们推下去的!”我的声音因为激动和愤怒而微微颤抖,每一个字都像从肺腑里呕出的血块,“为了那点产量奖金?为了你那顶快要到手的副厂长帽子?他们的命在你眼里,就这么贱吗?!”
“闭嘴!”周坤猛地爆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嘶吼,额角的青筋如扭曲的蚯蚓般暴凸起来,那张平日里温文尔雅的脸此刻因极致的愤怒和某种被戳穿的恐惧而彻底扭曲变形。他像一头被逼到悬崖边的困兽,猛地伸出手,一把揪住了我胸前的工作服,巨大的力量几乎将我提离地面。粗糙的布料勒紧喉咙,呼吸瞬间变得困难。滚烫的粉尘扑在脸上,混合着他喷溅的唾沫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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