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毅坚卓的他们 第五七二章 防空壕下的课堂

罗常培点头笑道：

“梦家，你说的太好了，本人早就受益匪浅了！宾四兄，你那篇‘引论’写得实在是鞭辟入里，我拜读之后真是深深叹服啊！”

郑天挺也附和道:

“陈寅恪先生跟我们力荐宾四兄的这篇引论，大家都竞相传阅，真心是受益良多。”

见大家对自己发自内心的肯定，钱穆颇受感动，也将心中诸多感触宣之于口：

“承蒙诸位抬爱，实在令钱某汗颜，只希望此书能对青年们有一点小小的用处，让他们对我国几千年的历史有一个基本的认知，对我族的过去抱有一些温情与敬意，并从这温情与敬意中生出希望来，如此我的工作便没有白做。”

听钱穆先生如此说，贺础安迫不及待地表达了内心的敬意：

“先生的工作绝不会白做！说实在话，我明年就要毕业了，许多时候我也心生疑问，如今国家处在危亡关头，史学之于当下的意义究竟在哪里？抑或是学历史究竟有什么用？这个问题我思考良久，也试图从历史典籍中找到能够即刻救民族于水火的‘灵丹妙药’和‘锦囊妙计’，但先生这篇‘引论’里的话给我解了惑。先生在文中说，世上不存在拥有灿烂光辉的民族文化却突然灭国的国家，也没有民族文化已经衰息断绝却依然长存的国家，环顾整个世界，我民族命运之悠久，国家规模之伟大，可为独步古今。我民族国家之前途，仍将从我先民文化自身内部获得生机。我因此明白了两件事，第一，几千年来，在这片土地上无数次改朝换代，中华文化的血脉却一直绵延至今，可以说，我们曾数度‘亡国’，却从未‘亡天下’。所以虽然眼下我们处在民族危亡的紧要关头，但我敢笃定，这一场仗，我们一定可以打赢！第二，借古鉴今，帮助国人树立必胜的信心，是眼下中国史学人应当承担的责任，也是我愿意为之毕生奋斗的事业。历史不灭，文化不亡，我们的民族就将永远屹立不倒！”

罗常培笑了，拍拍贺础安的肩膀：

“说得好！如此看来，中国史学界后继有人了！”

陈梦家举起大拇指：

“这孩子究竟读了多少遍啊，背得这么熟！钱先生，看来这位同学是你的忠实拥趸啊！”

钱穆笑了笑，转头看向一直笑而不语的郑天挺：

“毅生兄，贺础安可算是咱们历史系最勤勉用功的学生了，凡是教过他的先生没有不夸他的，你说是不是？”

郑天挺满眼欣赏地看着贺础安，朝他点点头，罗常培笑道：

“怪不得北大文科研究所刚恢复，毅生兄就这么急着想把他‘收入门中’呢！哈哈哈哈……”

陈梦家故意抱起双臂：

“这可说不准，还要看钱先生愿不愿意让贤呢！”

钱穆赶紧摆手：

“梦家，你可别这么说！钱某一心埋头写作，联大的课程已然令我左支右绌，再说了，君子不夺人之美，毅生兄，这块璞玉还是你来雕琢吧！”

听了这话，大家都笑了起来，唯独郑天挺没有笑，反而看着贺础安，露出担忧的神色。贺础安发现自己成了诸位先生谈论的焦点，不觉有些羞赧，急于岔开话题，一时之间却不知道说什么好，此时郑天挺帮他解了围：

“先生的着作临近收尾，可想好书名了？”

“此书脱胎于三年前我为同学们编写的‘中国通史’的内容纲要，就叫《国史大纲》如何？”

罗常培点头称道：

“提纲挈领，言简意赅，好名字！”

钱穆转头看向陈梦家：

“梦家，你最近可有什么着述的计划？”

陈梦家点点头：

“现在除了教授‘中国文字学’这门课，课余我也一直在研究中国的古文字，我预备在今年暑假把我授课的讲义编订成册，整理出版。”

罗常培不住点头，感慨道：

“诸位真是勤勉啊，流寓他乡仍不忘辛勤着述，宾四兄的《国史大纲》即将完稿，芝生兄的《新理学》也马上就要出版了，宾四兄，在蒙自的时候芝生兄把他的书稿给你看，让你提些意见，你还记得吗？”

钱穆笑着点点头。

罗常培摸了摸后颈：

“后来他听了你的建议，加了‘鬼神’一章。看到大家相互砥砺，奋发着述，我也要加把劲儿了，不能整日怠惰，虚度光阴啊！”

郑天挺跟着说道：

“莘田兄何谈虚度光阴，莘田兄最近不是在审校那本《临川音系》，预备联系出版吗？”

罗常培无奈一笑：

“那本三六年就完稿了，那之后空耗时日，再无着述，可不是虚度光阴吗？”

陈梦家说道：

“先生的那篇《昆明话和国语的异同》去年刊在《东方杂志》上，我读过之后觉得写得十分好。如今我们身处西南边地，据我所知，云南民族众多，先生从前多做方言调查，若是研究他们的语言，岂不是近水楼台吗？”

陈梦家的话似乎是一下子点燃了罗常培，他兴奋地说道：

“你说得对！我也早有此意！只是平日里事务冗繁，人也怠惰，一直没能着手，我觉得云南是语言研究的一块‘黄金地’，将来我一定要实地调研，多跑一些地方，多搜集些资料，好好做出点成果来！”

贺础安用心聆听着先生们忘我的交谈，一时之间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此时此地他不是在狭窄的防空壕里担惊受怕，而是摇身一变，成了古时书院松下溪前领受先生教诲的学子儒生，心里既憧憬，又喜悦，更羞愧，先生们在南迁之前早已着作等身，即便是南迁之后手中资料短缺，多有不便，却仍旧坚持着述，反观自身，贺础安知道自己的志向就在治史，但史学浩瀚如烟海，他尚未找到自己愿意为之钻研一生的治学方向。究其原因，贺础安觉得自己的积淀太浅，读书太少，把时间都荒废了，自愧之情油然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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