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问计荀攸得归心
中平六年腊月,洛阳城的雪连下了三日,将街衢里的车辙印都填成了雪垄。董牧踏着半尺深的积雪从河南尹衙署回来时,正撞见长兄董琰立在门廊下,手里攥着一卷竹简,肩头落满了雪。
“兄长怎么站在这儿?”董牧解下斗篷上的雪,接过家仆递来的热巾,“天寒地冻的,仔细冻着。”
董琰眉目间带着文官特有的沉静,他早年在黄门署做过侍郎,为西凉军计作为质子,灵帝归天后借故逃回河东。直到董卓入洛才被重新启用,在尚书台掌管文书典籍。“刚从台里回来,见你还没归,便在这儿等了片刻。”他展开竹简,“这是前几日整理旧档时,翻出的荀公达当年拟的《狱讼改良策》,你且看看。”
董牧接过竹简,上面的字迹清瘦有力,剖析《九章律》中“盗贼律”的弊端,提出“量刑当论心,不唯迹”的主张,字字切中要害。“这荀公达……是颍川荀氏那个荀攸?”
“正是。”董琰点头,声音里带着惋惜,“当年我与他同在黄门署当值,他管刑狱文书,我掌典籍抄录,共事三年,最知他的才学。此人看似讷言,实则胸有丘壑,对律法、民政的见解,连廷尉府的老掾属都自愧不如。可惜父亲入洛后,他称病辞官,隐居在城西陋巷,怕是……对咱们西凉军有芥蒂。”
董牧摩挲着竹简上的字,忽然抬头:“兄长可知他住处?我想去拜访。”
董琰有些意外:“你此刻去?公达性子傲,又对咱们心存戒备,未必愿意见你。”
“正因如此,才该去。”董牧将竹简卷好,“乱世之中,有才者当为天下用,岂能因门户之见藏于陋巷?我去见他,不谈权势,只论治理,他若真是栋梁,总会明白。”
董琰看着弟弟眼中的坦荡,笑了:“也好。他住在城西望贤巷,门口有株老槐树,很好找。我这就写封引荐信,或许能让他少些抵触。”
望贤巷的雪比别处更深。董牧按着董琰说的标记,在巷尾找到了那处小院——土坯墙,柴木门,门口那株老槐树落尽了叶,枝桠在雪地里投下疏朗的影子,果然简陋。
他让随从将带来的帛书、药材放在门外,只揣着董琰的引荐信,上前叩门。半晌,门内才传来一声平淡的回应:“谁?”
“董牧,奉家兄董琰之托,特来拜访公达先生。”
门“吱呀”一声开了道缝,露出一张清癯的脸。荀攸穿着件洗得发白的素色襕衫,头戴方巾,眼神像结了冰的潭水,落在董牧身上,带着审视:“董侍郎的弟弟,那是采姑的夫婿了。”
“正是。”董牧递过引荐信,语气诚恳,“家兄常提起先生在黄门署时的才学,牧今日来,非为公事,只想向先生请教些律法典故,绝无叨扰之意。”
荀攸接过信,快速扫了一眼,董琰的字迹温润,只说“舍弟慕先生之才,盼能一晤”。他沉默片刻,终是将门让开:“进来吧。”
屋内陈设极简:一张旧案,两把木椅,案上堆着几卷竹简,是《法经》《秦律杂抄》和《春秋决狱》,墙角的炭盆燃着微火,映得四壁更显空荡。
“先生还在研究律法?”董牧坐下时,瞥见案头的批注,忍不住笑,“如今洛阳城乱成这样,先生倒有这份静气。”
“乱世更需法。”荀攸给两人各倒了杯温水,声音没什么起伏,“秦失天下,非因兵弱,而因法酷;汉初得民心,靠的不只是‘约法三章’,更是‘法不阿贵’。董将军觉得,如今的洛阳,有‘法’吗?”
这话直指西凉军军纪松弛的弊病。董牧却不恼,反而点头:“先生说得是。牧近日在河南尹辖地清查户籍,见流民冻饿而死,军卒劫掠商户,心里正堵得慌。律法是好,可执行的人若是徇私,便成了废纸。先生觉得,如何才能让‘法’真能护民?”
荀攸握着水杯的手顿了顿。他原以为董牧会辩解,或是摆将军的架子,没想到竟如此坦诚。他沉吟道:“法者,天下之程式,万事之仪表。若想让法护民,先得让法‘畏’——权贵犯法与庶民同罪,亲眷触律比常人加刑,如此才能立信。可将军看看现在,令尊的亲卫在街上行凶,有哪个敢抓?”
“所以才要改。”董牧往前倾了倾身,眼神亮得惊人,“牧以为,治乱世当用重典,但这‘重典’得先从自己人开刀。先生若肯相助,牧愿请先生主持修订《京畿律》,凡西凉军将士犯法,罪加一等;若有勋贵徇私,连坐其家。先生觉得,可行吗?”
荀攸抬眼,第一次认真打量董牧——银甲上还沾着雪,眉宇间没有骄纵,只有一种沉甸甸的恳切。他隐居这些时日,见多了西凉军的蛮横,也听够了士族对边将的嘲讽,却从未有人像董牧这样,敢说“先从自己人开刀”。
“将军有此心,不易。”荀攸没有立刻答应,只淡淡道,“只是攸身染痼疾,怕是难当此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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