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声城没有秘密。不是因为它足够坦诚,而是因为没人需要隐瞒情绪。在每条街道、每个转角、甚至每间咖啡馆的角落,你都能看见人们耳朵上别着那颗泪滴状的、泛着珍珠光泽的小东西——“心弦”情感翻译器。它不贵,就像上个世纪的手机,普及得如同空气。
阿利克的工作是“情感分析师”,在“声纹科技”的售后服务中心。每天,他戴着升级版的“心弦Pro”,面对屏幕上流水般滑过的用户语音记录,旁边实时滚动着翻译器分析出的情绪光谱:愤怒的暗红色波段,悲伤的深蓝色涟漪,喜悦的明黄色峰值,以及那些复杂的、混合的、如同脏水般的过渡色。他的任务是为翻译器偶尔出现的“情绪误判”提供人工校准——比如,将客户那句“我真他妈谢谢你”后面飙升的、被翻译器标记为“真挚感激(峰值)”的亮黄色,手动修正为“讽刺愤怒(高)”。
他干这行七年了。起初,他觉得这工作荒诞又迷人。人类复杂微妙、瞬息万变的情绪,被分解成一道道色彩、一组组数据、一个个精准的标签。吵架的情侣,翻译器能指出谁在“防御性悲伤”下隐藏着“操控欲”;谈判桌上的对手,真实“焦虑水平”在耳膜里无所遁形。世界变得清晰,高效,……安全。你不用再费力猜测伴侣沉默的含义,不用再担心上司微笑背后的杀机,翻译器用温和的电子音,或者直接投射在视网膜上的情绪标签,告诉你一切。
阿利克自己就是“心弦”的重度依赖者。开会时,他依赖翻译器分析同事发言的“可信度指数”;约会时,他根据对方语音中“兴趣度”波形的起伏决定话题走向;甚至面对母亲的电话唠叨,他也习惯了先看一眼视觉辅助界面上跳动的“担忧(中度)”和“孤独(低频持续)”标签,再选择预设的安抚话术回应。他觉得自己活得通透,理性,远离了情绪化的泥沼。
变化是缓慢的,像金属的锈蚀。
最先注意到的是味觉。他常去一家拉面店,老板是个沉默的中年人,以前他能从老板舀汤时手腕的力度、撒葱花的随意程度,隐约感受到对方当天的心情,甚至能猜出面汤的浓淡。戴上“心弦”后,他“知道”老板今天“平静(轻度疲惫)”,但那种“知道”是标签,是信息。他再也无法从老板抿紧的嘴角或眼角的细纹里,直接“感受”到那种疲惫的质地。拉面的味道,似乎也只剩下“咸”、“鲜”这些基础指标,失去了以往能尝出的、某种难以言喻的“心情的味道”。
接着是阅读。他试图重读以前挚爱的小说,那些曾让他热血沸腾或潸然泪下的段落,现在变得……扁平。他需要刻意调动“心弦”的“文学情感增强”插件(额外付费),让翻译器用煽情的语调朗读,并在视野里叠加预设的“悲壮”、“凄美”光影效果,才能勉强唤起一丝涟漪。他自己阅读文字时,内心像一片过于光滑的冰湖,情绪投下去,连个回声都没有。
然后是与人相处。一次朋友聚会,大家聊得热火朝天。阿利克的“心弦”尽职地工作着,在每个人的话音旁标注着“兴奋”、“调侃”、“真诚分享”。他跟着笑,点头,插话,时机精准,反应“恰当”。但聚会散场后,独自走在回家的路上,摘下耳机,他感到一种极度的疲惫和……空洞。他“经历”了一场欢乐的聚会,但没有“感受”到欢乐。那些标签和数据,像宴席后剩下的精美包装纸,里面空无一物。
他开始做噩梦。梦里,所有人的脸都模糊不清,只有一张巨大的、不断变化的情绪光谱图在旋转,发出单调的电子合成音:“愤怒,悲伤,喜悦,恐惧……”他伸手去抓,光谱图碎裂,变成无数“心弦”耳机,像水蛭一样钻入他的耳朵。
他把噩梦归咎于工作压力,申请了年假,决定去回声城几百公里外的“静语谷”徒步——那里是少数明令禁止使用无线信号和情感翻译器的“自然声音保护区”。
开车进入静语谷范围,车载信号格逐一熄灭,最后连同“心弦”的连接指示灯也彻底变灰。世界瞬间安静了。不是没有声音,是那些一直作为背景音存在的、极轻微的翻译器状态提示音、情绪标签朗读的电子音效,全部消失了。只剩下风声,轮胎碾过砂石的声音,自己的呼吸声。
他下车,深吸一口山林间清冷的空气,试图放松。然而,一种强烈的不适感几乎瞬间攫住了他。
太……吵了。不是声音分贝高,是声音的“质地”变得陌生而……刺耳。风吹过松林的呜咽,不再仅仅是风声,里面仿佛裹挟着无数细微的、嘈杂的、不断变化的“情绪杂音”。像有成千上万个人在极遥远的地方同时低语、叹息、抽泣、狂笑,所有的声音被粗暴地绞碎、混合,然后强行塞进这单纯的风声里。他捂住耳朵,但那杂音不是通过耳膜,更像是直接在他大脑的听觉处理中枢炸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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