苔丝记得制蜡的配方是从曾祖母的旧笔记本里找到的。那本用鞣制过的小羊皮包裹的册子,一直藏在老宅阁楼那个总在漏雨的角落。那年她十二岁,弟弟莱纳斯七岁,刚被诊断出脊髓性肌萎缩症,医生用平静到残酷的语气宣布,这孩子大概率活不过十五岁。
配方写在册子的最后一页,字迹是用一种暗褐色的墨水写的,时间太久,有些笔画已经洇开,像干涸的血迹。标题是“生命烛光”,下面列着原料:蜂蜡、初雪融水、月圆之夜开放的夜来香花瓣、三滴制蜡者的鲜血,以及“最纯粹之祈愿”。制作过程极其繁琐,需要在冬至子夜,于无光的地下室完成。最后有一行小字注脚:“烛燃愿遂,然蜡有来处。光之所暖,薪有所出。”
当时苔丝只看得懂“烛燃愿遂”。她偷偷收集材料。蜂蜡是从镇上老养蜂人那里讨来的,装在一个生锈的铁罐里。初雪等了大半个月,她用最干净的瓷碗在窗前接了满满一碗。夜来香的花瓣最难,家里的那株从不开花,她跑了三个村子,才在一个荒废的园子里找到一株,在某个满月夜偷偷摘了一把。血最容易,她用缝衣针扎破左手食指,挤了三滴,血珠落入混合原料的陶钵时,发出轻微的“滋”声,像烧红的铁浸入冷水。
地下室阴冷潮湿,苔丝点了一盏小煤油灯。照着笔记上的图示,她将混合液缓缓倒入带来的细长模具。液体是浑浊的乳白色,泛着诡异的珍珠光泽。就在最后一滴落入模具的瞬间,煤油灯的火焰猛地蹿高,又骤然缩回,差点熄灭。黑暗中,苔丝听见陶钵里传来细微的、仿佛叹息的声音。
蜡烛成型后,是骨白色的,质地细腻得不正常,摸上去不是蜡的温腻,而是某种类似冰冷肌肤的触感。烛芯是她在原料中反复揉入自己三根头发形成的,微微发褐。她将蜡烛藏在床底一个旧鞋盒里,旁边放着从教堂圣坛前偷拿的一小盒“圣烛”火柴——笔记上说,点燃需用“虔信之火”。
第一次点燃是在莱纳斯又一次严重呼吸困难、家里请来牧师做临终祷告之后。父母守在弟弟房间外面,母亲压抑的哭声像钝刀子割着苔丝的耳朵。她溜进弟弟房间,莱纳斯躺在床上,瘦得只剩一把骨头,脸色青灰,胸膛的起伏微弱得几乎看不见。
苔丝点燃蜡烛。火柴划亮的瞬间,她似乎看到火焰不是常见的橙黄色,而是某种冰冷的、泛着青白的颜色,但眨眼就正常了。烛芯点燃时,没有寻常蜡烛的“噼啪”声,而是极细的、仿佛丝线被轻轻拨动的颤音。一股难以形容的气味弥漫开来——不是蜂蜡香,更像是雨后的泥土混合着铁锈,以及一丝极淡的、甜到发腻的**花香。
她把蜡烛放在弟弟床头柜上,握住他枯瘦的手,低声重复笔记上那句祈祷文——用拉丁文写的,她查了字典才勉强学会发音:“以光易暗,以健代衰,以吾之有,补汝之缺。”
烛光稳定地燃烧,火苗不大,却异常明亮,将弟弟的脸映出一种不自然的、类似象牙的光泽。苔丝跪在床边,一遍遍念着祈祷文,不知过了多久,她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眩晕,像是蹲久后猛地站起,眼前发黑,心脏的位置传来一阵细微的、被什么东西攥紧的钝痛。很轻微,很快就过去了。
但莱纳斯的呼吸,就在那时,变得深长了一些。虽然依旧微弱,但那种濒死的断续感消失了。
第二天早晨,医生来检查,惊讶地发现莱纳斯的血氧饱和度居然回升到了安全线以上。“不可思议,”医生摇着头,“昨晚明明……”父母喜极而泣,认为是祷告起了作用。只有苔丝,在清晨收拾蜡烛时,发现那支骨白色的蜡烛,烧掉了将近三分之一。而燃烧过的烛身,颜色似乎比昨夜更润泽了些,像被把玩多年的白玉。
弟弟的情况稳定下来,甚至能喝一点流质食物。苔丝心中被巨大的喜悦和一种隐秘的恐惧填满。她偷偷测量了剩下的蜡烛长度,计算着,如果剩下的蜡烛能烧完,也许弟弟就能好起来。
但几天后,莱纳斯又开始反复,低烧不退。苔丝等到半夜,再次点燃蜡烛。这一次,眩晕和心悸来得更猛烈,持续了十几秒,她甚至需要扶住床沿才没倒下。而莱纳斯的烧,在蜡烛燃烧了两个小时后,慢慢退了。蜡烛又短了一截。
苔丝开始观察蜡烛燃烧与自己身体感受之间的关联。她画了简单的图表:X轴是蜡烛燃烧的时间,Y轴是她不适的强度。曲线虽然不是完美的正相关,但趋势明确。最明显的一次,莱纳斯因肺部感染再次危急,她点燃蜡烛守了整整一夜。天快亮时,蜡烛将尽,莱纳斯呼吸平稳下来,而苔丝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掏空般的虚弱,心脏狂跳得像要挣脱胸腔,眼前阵阵发黑,耳朵里嗡嗡作响,仿佛有无数细小的飞虫在颅内振翅。她踉跄着回到自己房间,倒在床上昏睡了几乎一整天。
醒来后,她照镜子,被镜中的自己吓了一跳。脸色苍白,眼下是深重的青黑,嘴唇没有血色。她只有十三岁,可镜中那张脸,却透着一种早衰的疲惫。她撩起衣服,看向自己的胸膛——没有什么明显变化,但当她用力呼吸时,能感觉到心脏的位置有种空落落的隐痛,仿佛那里被挖走了一小块无关紧要的、但又确实存在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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