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远离尘嚣、终年笼罩在灰色薄雾下的“遗忘山谷”深处,矗立着范·海尔辛家族的祖宅。这并非一座温馨的宅邸,而更像一座用阴沉岩石和沉默筑成的堡垒。对于年轻的历史系学生艾丹·范·海尔辛而言,每年夏季被要求来这里陪伴年迈的外祖父,与其说是探亲,不如说是一项沉闷而无法推卸的家族义务。
外祖父奥古斯都·范·海尔辛,是一位参加过那场被称为“灰烬之战”的退役老兵。战争在他身上刻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不仅是他那条僵直的左腿和总是微微颤抖的、布满疤痕的右手,更是他那双深陷的眼窝中,永远燃烧着某种冰冷余烬的眼神。他沉默寡言,大部分时间都把自己关在宅子西翼那间巨大的、散发着皮革、尘埃和陈年雪茄气味书房里。书房最大的特征,便是占据整面墙的、详细到令人窒息的那场战争的军事地图,以及书房中央那张巨大橡木桌上,永远摆放着的一副棋盘。
这不是普通的国际象棋或任何已知的棋类。这是奥古斯都自己设计的、“灰烬之战”的微缩推演棋盘。棋盘由一块打磨光滑的、暗沉如干涸血块的桃花心木制成,上面用锋利的刻刀勾勒出那场着名战役的地形——破碎岭、哭泣峡谷、铁锈河。棋子更是诡异:它们不是规整的国王、王后,而是用某种暗色金属(传闻是融化的炮弹壳)手工浇筑而成的小型士兵、坦克、火炮,甚至还有扭曲的、象征战场废墟的残骸。每个棋子都异常沉重,表面粗糙,细节狰狞,透着一股冰冷的、来自坟场的寒意。最奇怪的是,某些棋子(尤其是那些代表阵亡单位的)上,似乎总萦绕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类似硝烟和铁锈混合的冰冷气息。
家族的传统(或者说,奥古斯都的铁律)是:每次艾丹来访,必须至少陪他下一局这种“战争棋”。规则复杂而残酷,完全模拟真实战场的消耗与牺牲,目标往往不是“将死”对方,而是让对方付出“无法承受的损失”。奥古斯都将其称为“理解历史”、“铭记代价”。
艾丹憎恶这项活动。他生长在和平年代,对战争的认知来自书本和电影,充满抽象的正义与英雄主义。而在这棋盘上,他感受到的只有冰冷的算计、无情的牺牲和一种令人作呕的、对毁灭的沉迷。每次对弈,他都感觉自己像被拖入一个泥泞、血腥的噩梦。奥古斯都则是无情的对手,每一步都精准、狠辣,带着一种仿佛亲身经历过地狱般的洞察力。艾丹几乎从未赢过。
而每次输掉棋局,伴随而来的不仅仅是外祖父那带着讽刺和失望的沉默目光,还有一种更诡异、更私人的不适感。他会感到一阵短暂的眩晕和恶心,仿佛大脑被什么东西狠狠搅动了一下。更具体地说,他发现自己会失去一些东西——不是具体的知识,而是某种……感觉。
第一次输棋后,他发现自己怎么也无法清晰地回忆起童年某个夏日午后,在开满雏菊的山坡上无忧无虑奔跑时,阳光照在皮肤上的那种暖洋洋的幸福感。记忆的画面还在,但那份纯粹的、宁静的快乐情绪,就像被水洗过一样,褪色了,变得模糊而扁平。
第二次输棋后,他发现自己再也无法被一首曾经最爱的、旋律舒缓的摇篮曲所打动。音符依旧,但那份能抚慰心灵的宁静力量消失了,听起来只是些单调的声响。
起初,艾丹以为这只是心理作用,是输棋后的沮丧情绪影响了回忆。他甚至怀疑是书房里那过于压抑的氛围和外祖父那强大的、充满负面能量的气场导致。他尝试过委婉地拒绝,但奥古斯都会用那双冰冷的眼睛死死盯住他,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范·海尔辛家的男人,必须面对这个。这是你的血脉,你的债。”
年复一年,艾丹输掉了一局又一局。他失去的“感觉”越来越多:母亲温暖的拥抱带来的安全感、第一次读到描写田园诗般和平的诗歌时心灵的震颤、甚至是对小动物无故受伤时那种本能的怜悯……这些构成他性格中温和、宁静部分的记忆和情感,像被无形的虫子一点点蛀空,只剩下干瘪的外壳。
取而代之的,是一些陌生的、令他不安的念头。他开始对历史书上的战役细节产生一种病态的痴迷,会不自觉地分析战术的优劣,计算伤亡数字,甚至会在看到某些和平抗议的新闻时,内心冒出一种轻蔑的念头:“软弱,毫无意义。” 他变得易怒,缺乏耐心,对曾经喜欢的音乐和文学失去了兴趣,眼神有时会不自觉地变得和外祖父一样冷硬。
转折点发生在他大学毕业那年的夏天。或许是因为踏入社会在即,或许是因为多年“输棋”的积累达到了某个临界点,那次对弈,艾丹心中憋着一股无名火。他不再像以前那样被动防守,而是开始主动地、甚至有些鲁莽地进攻。棋局异常惨烈,双方棋子大量“伤亡”。最终,艾丹还是输了,但这一次,是惨败,他几乎全军覆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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