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木镇的冬天来得总是很突然,前一夜的秋风还在梧桐叶间低语,清晨推窗便能看到雪把整个世界刷成一片钝白。三十六岁的克莱尔·莫根站在阁楼的窗前,看着雪花把街道掩埋,心里泛起一种冰冷的疲惫。她的女儿艾米丽今年七岁,三个月前被诊断出白血病,正在镇上的圣心医院接受化疗。化疗让艾米丽掉光了头发,原本圆滚滚的脸颊凹陷下去,眼睛显得格外大,像两颗浸在深水里的黑葡萄。
克莱尔的丈夫丹尼尔在三年前死于一场煤矿塌陷事故,从那以后,她便独自撑起了这个摇摇欲坠的家。如今女儿的重病像最后一根稻草,压得她夜夜失眠,梦里全是账单、药瓶和孩子的哭声。她试过各种方法让自己振作:去教堂祷告、听心理医生的建议、甚至尝试了冥想。可每当艾米丽在病床上用虚弱的声音说“妈妈,我想回家看雪”,她的心就碎成无数片,每一片都扎进肺里,让她喘不上气。
那个下午,克莱尔走进霜木镇唯一一家古董店,想为艾米丽买一件圣诞礼物。店主是个叫塞拉斯的老头,驼背,手指关节粗大得像核桃,眼睛浑浊得能映出物件的灵魂。店里堆满了蒙尘的旧物:缺了指针的怀表、断了弦的音乐盒、镜面模糊的铜镜。克莱尔的目光被橱窗深处的一只水晶球吸引住了。那水晶球比普通的要大一圈,底座是黑檀木雕刻的,形状像一朵盛开的玫瑰。球体内是一个微缩的圣诞村庄,有砖砌的小屋、覆雪的云杉、还有一盏永远亮着的街灯。最奇妙的是,只要轻轻摇晃,球内便会飘起细密的雪,那些雪片不是白色的,而是淡淡的金色,像掺了微光的粉末,在液体中缓缓旋转,永不沉降。
“那是记忆雪景球,”塞拉斯的声音从柜台后传来,像两块湿木头摩擦,“里面的雪,是回忆的影子。摇一摇,能看见最美的瞬间;可要记住,雪一旦沉积,就再也拿不回来了。”
克莱尔没听懂后半句,她只看到了球体内那片温柔的金色雪暴,想着艾米丽看到它时会不会笑。她掏出钱包,用三张皱巴巴的二十美元钞票买下了水晶球。塞拉斯收钱时,那只完好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笑意,他用沙哑的声音说:“别摇太多次,回忆经不起折腾。”
回到医院,克莱尔把水晶球放在艾米丽的床头。女孩的眼睛果然亮了起来,她伸出瘦得像树枝的手指,轻轻触碰球体。“妈妈,雪是金色的!”她的声音里带着久违的笑意。克莱尔摇动水晶球,金色的雪片翻腾起来,在液体中划出优美的弧线。艾米丽看得入了迷,苍白的脸上竟泛起一丝红晕。那一刻,克莱尔觉得这笔钱花得值,哪怕它掏空了她下周的伙食费。
可当天晚上,克莱尔便察觉了异样。她坐在艾米丽病床边打盹,梦见自己站在一片巨大的金色雪原上,脚下的雪片不是冰晶,而是无数细小的透明胶片,每一片上都映着一个画面:她抱着婴儿时期的艾米丽在摇篮边哼歌,丹尼尔在圣诞节那天为她戴上围巾,她自己七岁时在祖母的厨房里偷吃蜂蜜蛋糕。那些画面清晰得刺痛,她能闻到蜂蜜的甜香,能感受到围巾的羊毛质感。可当她弯腰想要捡起一片雪时,手指穿过胶片,画面像气泡一样破裂,消散在冰冷的空气里。
克莱尔惊醒时,已是凌晨三点。她头痛欲裂,仿佛有什么东西从颅骨深处被剜了出去。她看向艾米丽,女孩睡得安稳,嘴角带着笑。可克莱尔突然想不起,艾米丽刚刚出生时重几磅几盎司。那本该是刻在母亲骨子里的数字,此刻却像被橡皮擦抹过,只剩一团模糊。她掏出手机,想翻看相册里的旧照片,却发现所有照片都还在,可她对照片的记忆却空了。她记得拍过照,却不记得拍照时的温度、气味、对话。那些细节被金色的雪片带走,沉积在水晶球的底部,成了无法融化的沉淀。
第二天,艾米丽要求再摇一次水晶球。克莱尔犹豫了一下,还是照做了。金色的雪再次翻腾,女孩笑得像铃铛响。可克莱尔在那一瞬间,遗忘了丹尼尔求婚时说的话。她记得他单膝跪地,记得那枚小小的钻石戒指,却不记得他当时的表情和声音。那个本该被珍藏一生的瞬间,变成了水晶球里一片悬浮的金色雪片,缓缓沉降,再也无法捞起。
水晶球像一块贪婪的海绵,每一次摇晃,都从克莱尔的记忆里吸走一段快乐。不是痛苦,不是悲伤,而是快乐。因为只有快乐的记忆才足够甜美,才能凝结成金色的雪片。艾米丽的笑声、丈夫的拥抱、自己童年时第一次骑上自行车的成就感、获得大学录取通知书的狂喜——这些都被一点点抽离,变成球体内永不融化的积雪。
克莱尔开始刻意避免摇晃水晶球,可艾米丽却对它上了瘾。化疗的痛苦让她每晚都疼得无法入睡,只有看着金色的雪在球体内旋转,她才能暂时忘记身体的剧痛。她不知道那是母亲的记忆,她只以为那是一场美丽的魔法。她每晚都要求摇一摇,克莱尔不忍拒绝,便一次次摇动,一次次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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