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终年多雨、雾气像湿冷裹尸布一样缠绕着山峦的溪谷镇,天空的灰色是调色盘上的主色调。伊芙琳·克劳馥的生活,就如同这天气,是一种持久而温和的阴郁。她是一位修复古籍的匠人,工作在镇图书馆地下那间恒温恒湿、灯光永远柔和的修复室里。寂静是她的伙伴,时间在纸张纤维和化学药水的气味中缓慢流淌。这种刻意的宁静,是她为自己选择的铠甲,用以隔绝外界过于喧嚣的色彩,以及内心那些她不愿触碰的、更深沉的阴影。
她的家,一栋位于镇子边缘、带个小院子的旧石屋,也延续了这种风格。家具是原木和亚麻的素色,墙上没有装饰画,只有几个摆满旧书的书架。唯一算得上亮色的,是窗台上放着的一颗鹅卵石。
那是她很多年前在镇外一条清澈(如今已有些浑浊)的小溪边捡到的。石头本身平淡无奇,灰白色,鸡蛋大小,表面光滑。有一天,伊芙琳心血来潮,用手边修复插图用的矿物颜料,在上面画了一张简单的笑脸。黄色的背景,弯弯的黑色眼睛,上扬的红色嘴角。画工稚拙,但那份明快,在那间过于素净的屋子里,像一扇突然打开的小小天窗。她把它放在朝东的厨房窗台上,那里每天清晨会有短暂的、金子般的阳光照射进来。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伊芙琳隐约察觉到,石头上的色彩似乎并非一成不变。在一个她难得感到轻松惬意的周末早晨,阳光特别好,她煮着咖啡,无意间瞥见窗台上的石头,那张笑脸的黄色背景似乎格外鲜亮,红色的嘴角也格外醒目,仿佛真的在闪闪发光。而某个阴雨连绵的下午,她因工作中遇到难题而心烦意乱时,又觉得石头的颜色似乎黯淡了许多,像是蒙上了一层薄灰。
起初,她以为这只是光线和心情带来的错觉。直到那个糟糕的星期二。她接到通知,一位她十分敬重、亦师亦友的老馆长去世了。消息来得突然,伊芙琳把自己关在屋里,悲伤像潮水般淹没而来。第二天清晨,她麻木地走进厨房,习惯性地看向窗台时,整个人僵住了。
石头笑脸的颜色,发生了肉眼可见的、惊人的变化。明亮的黄色背景变成了一种脏兮兮的、近乎灰褐的颜色。那两道黑色的弯弯眼睛,线条似乎下垂了,透着一股哀伤。最刺眼的是那张上扬的红色嘴角,颜色变得晦暗、干涩,勉强维持着上翘的弧度,却给人一种强颜欢笑的苦涩感。整块石头散发出一种无声的、浓郁的悲伤气息,与她此刻的心境产生了令人心悸的共鸣。
伊芙琳走近,用手指轻轻触摸石头表面。颜料是干的,没有任何潮湿或变化的物理痕迹。但颜色的改变是如此真实、如此贴切地反映了她内心的情绪。这不是错觉。这块她随手彩绘的石头,不知何故,成了她情绪的镜子,或者说,是一个精密的情绪接收器。
恐惧之余,一种诡异的好奇心攫住了她。她开始有意识地观察。当她勉强自己振作,处理完老馆长的后事,心情稍微平复时,石头的颜色会略微回暖,虽然再也回不到最初的明快,但至少不再那么死气沉沉。当她因为工作上一件棘手的修复任务而焦虑时,石头的色彩会变得紧绷,黄色背景泛起不安的波纹。当她陷入回忆,被过往的某些遗憾啃噬时,颜色会彻底浑浊下去,像一潭被搅动的泥水。
这块石头,成了一个她无法关闭的情绪仪表盘。她无法再欺骗自己“我很好”,因为石头会用它的色彩,冷酷地揭穿一切。她尝试过把它收进抽屉,甚至放进地下室蒙尘的盒子深处。但奇怪的是,只要石头远离那扇能照射到清晨阳光的窗户超过几个小时,她就会感到一种难以忍受的、莫名的空虚和焦虑,仿佛失去了某种重要的锚定点。最终,她总是会鬼使神差地把它重新放回窗台。她似乎……需要这种诚实的、哪怕是痛苦的反馈。
一年春天,溪谷镇迎来了罕见的、持续数周的雨季。阴郁的天气,加上图书馆预算削减可能导致修复部门关闭的传言,让伊芙琳的情绪跌至谷底。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立无援和对未来的恐慌。她开始失眠,食欲不振,整天待在寂静的修复室或同样寂静的家里,像一只逐渐被琥珀包裹的昆虫。
窗台上的石头,忠实地记录着这一切。黄色背景几乎完全被一种阴沉的灰绿色取代,黑色的眼睛线条模糊,仿佛浸满了泪水,那张笑脸的红色嘴角,颜色越来越暗,越来越淡,几乎要消失不见,整个图案扭曲变形,看起来更像一个无声的、痛苦的呐喊。石头本身的质感也变了,不再光滑温润,而是显得粗糙、潮湿,甚至隐约能看到内部有些浑浊的、如同絮状物般的东西在缓慢流转。
伊芙琳不敢再看它,但又无法控制地不去看。石头的变化像一种无声的谴责,提醒着她的沉沦。她试图强迫自己高兴起来,听欢快的音乐,看老喜剧电影,但一切都是徒劳。石头上的色彩依旧浑浊不堪,甚至因为她的刻意勉强,而显得更加不自然和诡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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