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染坊的鸡还没叫第二遍,丫丫就踩着露水往浆池走。池边的青石板上凝着层白霜似的晨露,她走得轻,鞋底沾着的露水“沙沙”响,像怕惊醒了沉睡的蓝草浆。
浆池是前几日新挖的土坑,铺着厚厚的桑皮纸,里面盛着昨晚泡好的蓝草——墨绿色的草叶在水里舒展,边缘泛着点紫,是顶好的料子。丫丫蹲下身,指尖刚碰到水面就缩了回来,晨露浸过的池水凉得像冰,激得她打了个激灵。
“咋不多穿点?”小石头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点刚睡醒的沙哑。他扛着根长木桨,身上披了件厚布褂,是丫丫去年给他补的那件,肘部的盘针补丁在晨光里若隐若现。
丫丫回头时,看见他鬓角沾着片槐树叶,忍不住笑:“睡糊涂了?槐树叶都跑到头上了。”她伸手替他摘掉,指尖擦过他的耳垂,像碰了块温玉,两人都顿了顿,又慌忙移开视线。
“怕你一个人忙不过来,”他把木桨往池边一放,拿起旁边的石灰粉包,“阿婆说今儿卯时就得加石灰,早一刻晚一刻都不成,去年加晚了半个时辰,浆汁就发了霉。”
他抖着石灰粉往池里撒,白色的粉末落在墨绿的水面上,像撒了把碎雪,瞬间晕开细小的泡沫。丫丫握着木桨搅动,浆水渐渐泛起青蓝色,空气里飘起股清苦的草木香,混着晨露的湿,格外提神。
“得搅够一百下,”她数着数,木桨划过水面的声音在清晨里格外清,“一、二、三……去年搅到八十下就停了,染出来的‘靛蓝’发灰,被布庄掌柜退回来两匹。”
“这次我来数,”小石头接过木桨,他的手比她大两圈,握在桨柄上稳得很,“保证数到一百,多一下都成。”他开始慢慢搅,浆水在他手下翻涌,青蓝色越来越深,像把整个清晨的天色都揉了进去。
晨露渐渐被日头晒化,染坊的烟囱升起第一缕烟,是春桃在煮早饭。丫丫坐在池边的石头上,看着他搅动浆池的背影,晨光落在他宽厚的肩膀上,把青布褂子染成了淡金,肘部的补丁像块精心绣过的徽章。
“你看这浆色,”他忽然喊她,“像不像昨儿天边的晚霞?就是换了个色。”
丫丫凑过去看,果然见浆水在晨光里泛着青蓝的光,边缘还镶着圈淡紫,像幅倒过来的天。“等沉淀好了,色气定能艳三分,”她用指尖沾了点浆汁,在指甲盖上抹开,“比阿爹那时候染的‘祭蓝’还正。”
小柱子举着个油纸包跑过来,纸包被露水浸得有点软,里面是刚蒸的红糖馒头。“丫丫姐,石头哥,我娘说吃点甜的有力气!”他把馒头往石桌上一放,眼睛盯着浆池直发亮,“这浆水真好看,能染出像天空一样的布吗?”
“能,”小石头停下木桨,拿起个馒头递给他,“等染好了,给你做件新褂子,像穿了片天在身上。”
小柱子乐得直蹦,啃着馒头跑开了,脚步声惊飞了池边的麻雀。丫丫拿起个馒头,掰了半块递给小石头,他接过去时,指尖碰在她的馒头上,两人像被晨露烫了下,又慌忙缩回手。
浆池里的泡沫渐渐消了,青蓝色的浆汁沉静下来,像块没被打磨的玉。丫丫数着他搅桨的次数,八十、八十一……直到他数到一百,木桨停下时,浆面荡开圈涟漪,映着两人的影子,像被装在青蓝色的匣子里。
“阿婆说,”她忽然想起什么,“用晨露调的浆最养色,等会儿沉淀出的靛泥,得装在陶瓮里封三层布,埋在槐树下,过百日再取出来用,色气能顶三年。”
“我来埋,”他立刻接话,眼睛亮得像池里的光,“挖个深点的坑,再垫上稻草,保证潮气进不去。”
馒头的甜混着浆汁的苦,在晨露里漫成一团暖。丫丫看着他嘴角的红糖渍,忽然觉得这清晨的染坊,因为这池新调的蓝草浆,变得格外踏实,像被晨露浸过的蓝草,虽凉却鲜,把所有的日子都泡得妥妥帖帖的。
日头升高时,浆池开始慢慢沉淀,青蓝色的浆汁上浮起层清液,像蒙了层薄纱。小石头踩着梯子,把陶瓮搬来放在池边,丫丫站在底下扶着瓮,看见他裤脚沾的泥蹭在瓮上,像幅歪歪扭扭的画。
“当心脚下。”她仰头喊,声音被晨雾滤得发柔。
他低头看她,晨光顺着发梢落在她脸上,却笑得分明:“没事,这瓮结实着呢。”
午后,浆池的靛泥沉淀好了,青黑色的泥块像块浓缩的夜空。丫丫把靛泥装进陶瓮时,小石头蹲在旁边帮忙系布封,三人的手指在布上打结,缠成个结实的“同心结”。
“埋在槐树下吧,”她看着瓮上的布封,“等百日之后挖出来,正好赶上染秋布。”
他扛起陶瓮往槐树那边走,脚步稳得像踩着浆池的底。丫丫跟在后面,看着他的背影,忽然盼着百日快点来,不是因为想染秋布,而是想看看,当这瓮靛泥开封时,他眼里的光会不会像这晨露里的浆池,亮得能把往后的日子都染成青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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