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6年9月12日上午8点50分,总公司企管办会议室的实木门被推开时,走廊里还飘着食堂剩菜的油香。考绿君子踩着工装裤上没擦干净的机床油污,刚迈进门就撞见赵彤君正把《哈佛管理评论》往会议桌上拍,烫得笔挺的深灰西装袖口露出半截镀金钢笔,在晨光里晃得人眼晕。
“各位请看,”赵彤君的声音带着刻意放缓的节奏,指尖在杂志封面划出一道弧线,“波士顿矩阵早在1970年就被证明是企业战略规划的黄金工具,我们现在讨论‘抓管理上等级’,不建立SWOT分析模型,难道要靠老工人的扳手敲出特级企业?”
呼煌烨立刻挺直腰板,工作记事本上“西方管理模型优越性”几个字写得力透纸背。他刚想开口附和,却见考绿君子往墙角的铁皮椅上一坐,工装后领磨出的毛边蹭得墙皮掉了点灰,粗哑的嗓音像砂纸擦过钢板:“赵主任,上个月三号自升塔吊轴承烧了,您知道是怎么回事不?”
满屋子的钢笔停顿声里,赵彤君的眉头拧成了疙瘩。会议桌这头,谌佑真把搪瓷缸往桌上一墩,茶渍顺着缸沿往下淌:
“老考,这话问到点子上了!当时我就在现场,轴承座里的润滑油都结了块,可设备台账上还写着‘按计划更换’——这就是光靠模型不管现场的结果!”
仰琪钧坐在主位,手指轻轻叩着桌沿。他抬眼扫过众人,目光在考绿君子油污的工装和赵彤君锃亮的皮鞋间顿了顿:“开会前先明确一条,今天不是辩论赛,是要拿出能落地的方案。老考你先说说,现场到底发现了什么问题?”
考绿君子站起身时,工装口袋里的扳手零件叮当作响。他没去碰桌上的搪瓷缸,直接从怀里掏出个皱巴巴的工作记事本,扉页上“1983年自升式塔吊现场记录”的字迹被机油浸得发乌:“过去半个月我跑了七个现场,发现三个共性问题:第一,设备保养记录和实际情况对不上,就像赵主任说的模型和现场脱节;第二,统计员报上来的产品合格率,比车间质检员手里的数高了12个百分点;第三,上个月推行的‘标准化作业流程’,到了班组里全改成了‘怎么顺手怎么来’。”
“数据误差12个百分点?”邾勇靓猛地抬起头,黑框眼镜滑到了鼻尖。他手里的计算器按得噼啪响,片刻后抬头看向漆岳沁:
“漆姐,按正态分布算,这种偏差要么是统计方法错了,要么是……”
“要么是有人为了凑指标改了数。”漆岳沁接话时,涂着淡红指甲油的手指正点在工作记事本和电脑的键盘上——这台从美国带回来的IBM电脑在1986年的总公司堪称稀罕物。
她推了推金丝眼镜,屏幕上跳动的数据流映在镜片上:“我上周做了回归分析,发现我们的‘理论合格率’每提高1个百分点,现场返工率就偷偷涨0.8个点。这就像给气球充气,表面看圆滚滚的,里面早漏了。”
陈继忠放下手里的紫砂壶,清了清嗓子:“两位说的都有道理,但不能否定理论的重要性。我在清华学的就是工程测量,没有模型指导,现场管理就是一盘散沙。老考,你说的问题确实存在,但那是执行层面的偏差,不是理论错了。”
“陈科长,我给您讲个事儿。”考绿君子往前凑了两步,工装前襟的油污几乎要碰到会议桌的白桌布,“去年冬天,机装公司的水压试验机总出故障,技术处按‘故障树模型’分析了三天,结论是‘液压系统设计缺陷’,要花二十万换设备。结果车间里一个老钳工,用根铁丝把安全阀的弹簧紧了紧,机器就好了——您说这是执行偏差,还是模型没考虑到弹簧会松?”
会议室里静得能听见窗外的蝉鸣。呼煌烨攥着钢笔的手沁出了汗,他看看赵彤君紧绷的脸,又看看考绿君子满是老茧的手,突然觉得工作记事本上的“西方管理模型”几个字有点扎眼。
赵彤君突然笑了,他从公文包里掏出一叠文件,“啪”地拍在桌上:“老考,你说的都是个案。我这里有冶金部刚下发的《企业升级考核标准》,里面明确要求‘建立科学的管理体系’,什么是科学?是数据,是模型,不是你手里的扳手!就拿我们企管办的职能来说,文件写的是‘调研、综合、协调、参谋、咨询、规划’,哪一条是让你去车间拧螺丝的?”
“赵主任,我拧螺丝是为了搞清楚,为什么我们的‘规划’到了车间就走样。”考绿君子的声音提高了几分:
“上个月您主持制定的《设备管理标准化方案》,里面写着液压设备‘每月保养一次’,可您知道吗?车间的轧机每天要承受三千吨的压力,每月保养根本不够!这不是执行问题,是您坐在办公室里拍脑袋定的标准,不符合现场实际!”
“你胡说!”赵彤君猛地站起来,西装扣子崩开了一颗,“我那方案是参考了德国蒂森克虏伯的管理经验,是经过漆岳沁同志用数学模型验证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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