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上海,宝钢工地像个巨大的、湿透的蒸笼。1984年的梅雨,来得格外凶狠,仿佛天河决了口子,浑浊的雨水裹挟着江边的咸腥,没头没脑地砸向宝钢建设工地这片钢铁丛林。
就在这片混沌的暴雨深处,一号高炉热风炉区域,却是另一番让人心惊肉跳的“热闹”。数层楼高的巨大龙门吊,钢铁巨臂在风雨中微微震颤,发出令人牙酸的金属呻吟。吊臂末端,数吨重的预制钢构件——一块庞大如小山的支撑板,正悬在半空,被粗壮的钢丝绳紧紧捆缚着。雨水疯狂冲刷着冰冷的金属表面,沿着凹槽汇聚成粗大的水柱,瀑布般砸向下方的泥泞。下方,几十号穿着厚重雨衣却早已浑身湿透的工人,像雨中沉默的蚂蚁,正紧张地调整着枕木和千斤顶的位置。
“稳住!眼睛都给我瞪大喽!听我口令!”施工队长骆塔仲的吼声穿透雨幕,嘶哑得变了调。他站在略高的平台上,雨衣的兜帽早就被狂风吹落,豆大的雨点直接砸在脸上、眼里,生疼。冰冷的雨水顺着他粗砺的脸颊往下淌,在下巴汇成小溪。
他死死盯着那在半空中微微晃动的庞然大物,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这玩意儿要是掉下来……他不敢细想,只能把全身的力气都用在吼声上,握着施工日志的手臂肌肉绷得铁硬。今天,是他力排众议,顶着巨大的工期压力,严格按照SGS公司党委和经理办公会刚刚拍板定下的那个“四全一制”方案,执行现场全面质量管控的关键一步。一丝错,万劫不复。
“老骆!骆塔仲!”炸雷般的吼声自身后暴起。老工长内吉法踩着没过脚踝的泥浆,深一脚浅一脚地冲了过来,雨水糊满了他的眼眼睛,他粗暴地一把扯下,露出那双因长久焦虑和熬夜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瞪着骆塔仲。
“你他妈还要搞多久?!睁眼看看这天!看看工期表!你那套‘四全’、‘一制’,纸上谈兵顶个屁用!”他几乎是咆哮着,手指差点戳到骆塔仲的鼻尖,“再这么磨磨唧唧按你那个本本查来查去,完不成节点,上头怪罪下来,大家伙儿都得卷铺盖滚蛋!喝西北风去!”唾沫星子混着雨水喷溅。
骆塔仲猛地转过头,雨水顺着他紧抿的嘴角流下,眼神像淬了火的钢钉,毫不避让地钉在内吉法那张因愤怒而扭曲的脸上。他没吼回去,只是狠狠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和泥污,动作带着一股狠劲。右手猛地举起那本用厚塑料皮仔细包裹着、却依然被雨水打湿了边角的施工日志,像高举着一面盾牌,重重拍到内吉法面前。塑料封面在雨水的浸润下,泛着冰冷的光。
“内工长!”骆塔仲声音不高,却字字像铁坨砸在钢板上,压过了风雨声,“看清楚!今天上午例行检查,‘全面质量管理’(TQC)项下,‘构件吊装前基础定位复测’记录!工段三组,是谁做的?误差多少?整整超了允许范围三倍!三倍!”他用力拍打着日志上那一行潦草的数字,指关节泛白,“这东西,现在悬在几十号兄弟脑袋顶上!质量失控,命都不要了?你那工期表,是拿人命填出来的?!”
内吉法被这硬邦邦的质问噎得一愣,布满血丝的眼珠子下意识地扫过日志上那刺眼的数字,嘴唇哆嗦了一下,想反驳,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卡住了喉咙。周围的工人手上的动作都慢了下来,目光在骆塔仲举着的日志和内吉法铁青的脸上来回逡巡,气氛陡然凝固,只剩下暴雨砸在钢板上、泥地里发出的巨大噪音,像密集的战鼓敲在每个人心头。
“骆队!内工长!”戴着眼镜的厉骅铵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挤了过来,眼镜片上全是水雾,手里紧紧攥着他那个宝贝疙瘩——一台从德国引进、价值不菲的精密电子水平仪,此刻也用油布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镜头。
偏斜,这点误差就可能是压垮骆驼的最后稻草!力学!这是力学!不是凭你蛮干就能硬闯过去的!”厉骅铵的声音在狂暴的风雨中几乎被撕碎,他猛地转向骆塔仲,眼神里充满了近乎绝望的哀求,雨水顺着他紧锁的眉头流下,“骆队,你是懂技术的!咱们现在推行的‘四全一制’,它的核心精髓不就是‘预防为主’吗?这个关键环节要是失控了,‘全面财务管理’(TFC)预算超支那都算小事,‘全面劳动管理’(TLC)的安全目标可就全泡汤了!人命关天啊!”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刷”地聚焦在骆塔仲那张被雨水冲刷得棱角分明的脸上。雨水顺着他坚毅的下颌线淌下,他如同钉在风雨中的铁桩,死死盯着悬在半空、在风雨中微微晃动的那座钢铁巨兽,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内心的风暴丝毫不亚于眼前的天气。一边是内吉法代表的如山工期压力、根深蒂固的传统经验至上论,一边是厉骅铵依据“四全一制”严密流程提出的精准技术预警和不容置疑的科学判断。
“预防为主”这四个滚烫的大字,此刻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烙在他剧烈跳动的心上。空气紧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仿佛下一秒就要断裂,发出致命的嗡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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