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待
尘土在铁灰色的天幕下翻滚,1983年4月的上海宝钢建设工地,像一头匍匐在长江口、永不餍足的钢铁巨兽。SGS生活基地那座会议室里,空气却凝固得如同铅块。
会议室里,汗水、劣质烟草和隔夜饭菜的气味沉闷地混合着。吊扇在头顶徒劳地旋转,搅动起热烘烘的气流,却带不来一丝清爽。长条桌旁挤满了人——施工科、工会的干部、技术员、工长、职工代表,一张张脸孔在昏黄灯光下,或隐晦、或焦灼、或事不关己。
“你们,”考绿君子的声音陡然拔高,沙哑中透出一股撕裂般的痛楚,“总说规章制度是枷锁,是束缚。可李卫国的血,就流在你们脚下这片水泥地上!”他的目光再次扫过人群,孔乙己的拳头在腿侧攥紧,指节泛白;武常法的镜片反射出冷光,锐利得能切开空气;汪榫蔺的笑容彻底碎裂,嘴角抽搐着,像一尊被风雨侵蚀的石像。
考绿君子向前一步,安全帽被他轻轻搁在会议桌边缘,发出沉闷的轻响。“一个二十四岁的年轻人,只因为一时疏忽,就葬送在你们轻飘飘的‘管卡压’里。他本可以活着——像你们一样,抱怨安全帽的勒痕,抱怨工地的尘土,抱怨生活的琐碎。”他的语调转为一种近乎耳语的控诉,却字字如锤,“现在,你们告诉我,这顶安全帽是保护的头盔,还是谋杀的工具?”孔乙己的长衫衣角随风轻晃滑下,他浑然不觉,眼神空洞地盯着地板;武常法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似乎想开口,却最终沉默;汪榫蔺的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在昏黄灯光下闪着油腻的光。空气凝固得能拧出水来,每个人的心跳都清晰可闻。
工会干事汪榫蔺端坐主持人位置,藏青色涤卡中山装熨烫得一丝不苟。他十指交叉搁在桌面,下巴微扬,目光扫过全场,最终钉子般钉在对面的考队长身上。那目光深处,藏着一丝精心修饰却又呼之欲出的快意,如同终于等到猎物步入陷阱的猎人。他清了清嗓子,声音不高,却像淬了毒的冰棱,精准地刺破令人窒息的沉默:
“考队长,”他拖长了调子,每个字都裹着凉意,“今天大家提了这么多问题,你是不是……应该给大伙儿一个像样的交待?”那个“交待”二字,他咬得分外清晰、沉重,仿佛带着昔日岁月里特有的、令人脊背发凉的拷问意味。
所有目光瞬间汇聚到考绿君身上。
考队长身上那件洗得发白、肩头还蹭着块灰泥的工装,在这种场合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他没有立刻回应。他微微侧过脸,越过狭窄的窗户,望向外面那片喧嚣的钢铁丛林。高耸的铁架塔吊刺破雾蒙蒙的天空,焊接的火花在远处一闪一闪,如同暗夜中倔强的星子。机器的轰鸣隔着薄薄的墙壁顽强地钻进来,那是工地的脉搏,是他三个多月来倾注了全部心血的战场。
片刻后,他缓缓收回目光,投向汪榫蔺,神态平和得如同没有波澜的深潭。“‘交待’?”他语速平稳,不疾不徐,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峭,“这个字眼听起来怎么这么耳熟?汪干事,你是在主持工作讨论会,还是在开一场——”他略作停顿,目光锐利如刀锋刮过汪榫蔺瞬间僵住的脸,“——文化大革命式的批判会?”
“哎呀呀!”工会副主席黎垚侗腾地从椅子上弹起半截身子,如同被火燎了屁股,额角瞬间渗出一层油亮的汗珠。他双手虚按,急切地打着圆场,声音干涩,“误会!纯粹误会!汪干事这词儿用得欠妥,欠妥!考队长,您千万别往心里去!咱们就事论事,就当是……是请考队长解释说明一下!”他一边说,一边朝着汪榫蔺直瞪眼,示意他赶紧找补。
汪榫蔺的脸皮微微抽动了一下,像被无形的针扎了。他迅速瞥了一眼黎垚侗,喉咙里似乎梗了一下,随即勉强挤出一个干巴巴的笑容:“是…是…黎副主席说得对。考队长,我刚才用词不当,请别介意。那么,就请您针对大家提出的意见,作个说明吧。”他声音里的那点得意,终究被强行摁了下去,只剩下一丝掩饰不住的狼狈。
会议室里紧绷的空气略微松动了一丝。
考绿君重新挺直了脊背,目光沉静地扫过一张张表情各异的脸。“好。”他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每个角落,“刚才会上同志们讲了五点:一、目无党的领导;二、资产阶级路线,侵犯工人利益;三、规章制度搞‘管、卡、压’;四、克扣工资;五、脱离群众,不到现场。我挨个回应说明。”
“第一点,关于所谓的‘目无党的领导’……”他刚开了个头,一个沉稳有力的声音打断了他。
“这个问题,我来回应!”声音发自长桌另一端。
党总支书记成烨材推开了面前那个印着“先进工作者”红字的搪瓷缸,双手按着桌面站了起来。这位四五十岁的老党员,复员老兵,头发花白稀疏,脸上刻着风霜,但腰板挺直如松,双目炯炯有神,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作为二队的总支书记,我的职责,就是把党的方针政策,不折不扣地落到二队的实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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