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口的朔风。
我心头一紧,拖延的僵局像根刺死死卡在喉咙里。灯光在图纸上拖出长影,老王终于抬起头,眼镜片后的眼神像电压不稳的灯泡般闪烁不定。他喉结滚动,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声音沙哑地挤出话:“柳技术员他…老这样,一晃就杳无音信,我们哪敢拍板?工段那边催命似的,预算超了谁兜底?”旁边小伙子急得直跺脚,搓着嵌满泥灰指甲的手接话:“可不,昨天现场电话都打爆了,基础开挖全停了!再拖下去,工期全得泡汤。”
我扫过那叠沾满泥浆的报告,淤泥土的印记在脑中挥之不去,仿佛能嗅到工地上湿泥和铁锈混合的腐气。“责任?技术问题不解决,出了事故谁扛?”我指节敲着桌沿,声音发冷,“你们技术组就这点能耐?柳至湘不在,天就塌了?”老王肩膀一塌,旁边的小伙子喉结滚动,鼓起勇气:“要不…您去现场看看?您是调岗来的前辈,经验足,说不定能破这个局。”我望向窗外,暮色正吞噬天光,远处厂区重型机械的嘶吼隐约传来,一股冲动猛地顶上来——这潭死水,是该搅一搅了。
考绿君子把自己紧紧裹在半旧的蓝灰色棉工作服里,缩着脖子,在冻僵的建筑群中疾行。他手里攥着的几页纸,刚从露天工地取回的混凝土养护温度数据报表,纸张边缘被寒气冻得僵硬锋利,如同刀刃,在他红肿僵直的手指上勒出深紫色的血痕。呼出的白气在眼前迅速凝霜,白花花一层粘在他眉睫鬓角上,冰冷刺痒。他步子迈得又碎又急,却不是为取暖,身后仿佛有某种无形又沉重的东西在追赶——是时间,催命的鼓点。“八五九”,1985年9月宝钢一期必须建成!这是悬在所有人头顶的死线,全国的眼睛都盯着这片滩涂。
而现在,距离那钢水奔流的日子,只剩一千零七个昼夜。他所在的二队,本该是破冰船,却被死死冻在原地,寸步难移。
“嘭!”他一把推开二队办公室的门。更浓浊、更令人窒息的热浪扑面砸来——劣质烟草的辛辣、湿煤的闷窒、几十号人聚集发酵出的浓重体味,混杂着角落蜂窝煤炉子上铝饭盒里隔夜饭菜的微酸气。屋内光线昏暗,唯一的热源是墙角那只蜂窝煤炉子,暗红的火苗有气无力地舔着炉膛,吝啬地圈着巴掌大的暖意。
“……冰天雪地的,考队长又要钻现场?啧,新官上任三把火?他倒好,别说三把火,连个屁都没憋出来!”
角落里,烟雾缭绕里,一个粗嘎的嗓音毫不掩饰地响起,裹着浓重的沪语腔和扎人的讥诮。
“考队长,他要真有能耐的,早该抡起三板斧,砍他个天翻地覆了!”说话的是个四五十岁的工人,叫老姜。他骨架粗大,脸颊上冻疮和煤灰混在一起,黑红交杂,眼神里满是混不吝的痞气。
“砍?你让他拿啥砍?”旁边一个尖嘴猴腮的瘦子立刻接腔,他是队里的材料员老邹,眼珠子滴溜乱转,腔调油滑,“人家考队长可是工程师,技术上的难题或许还能支吾两下。可带兵打仗?号令三军?哈!二队这烂泥塘,原来先前党总支开了多少会?下了多少红头文件?结果呢?屁用!”他故意顿了顿,吐出一个烟圈,把“白丁”两个字嚼得格外响亮,“就凭他一个外来户,还是个‘白丁’(非党员)?想摆平这局面?痴人说梦!”
“白丁”二字,如两枚淬透寒冰的钢钉,狠狠凿穿考绿君子的耳膜。他脚步未滞,径直走向角落那张图纸记录本堆叠如山的破旧办公桌,身躯凝固般静止,他想更多地听到各个方面不同的声音。唯有紧掐报表的手指,骨节在巨力下绷出冷白。
角落里另一个年纪更大的工人,老李,揉搓着布满皲裂的粗粝手掌,沉沉叹了口气,嗓音里还夹着寒冬中最后一丝微弱的期盼:“话也不能讲死嘛……听说人家在武钢1700当队长带过八年兵,是一米七工程大庆标兵队的队长!手上真有章法的!二队这瘫痪的毛病,就得靠这样的老队长来下猛药!”
“老队长?”老邹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猛地一拍桌子,嘴角扭曲着,嗤笑声尖锐刺耳,像针一样扎进空气里,“老队长是真!可他原来带的那个四公司二队呢?番号都让人打没了!在去年的宝钢下马缓建再上马中,整队人马都被打得七零八落,最后才灰溜溜地收编到咱SGS门下的!败军之将不言勇!懂不懂?一个手下败将,还能指望他来解决二队的问题?歇歇吧侬!别痴心妄想了,省省力气吧!”
“番号都没了……”声音微弱地响起,带着浓浓的失落和无奈,仿佛在咀嚼那段惨痛的回忆。
这五个字,像一把无形的、带着倒钩的冰锥,猝然刺穿考绿君子平静的表壳,精准无比地扎进血肉深处。他铺开报表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胸腔里一股沉滞的窒息感骤然收紧。他依旧没有抬头,拿起一支红蓝铅笔,在报表上某个异常刺眼的低温数字旁,重重地画了个圈,笔尖几乎戳透纸背。右下角无名指关节处传来一阵熟悉的、尖锐的刺痛——冻疮又裂开了。他下意识用坚硬冰冷的指甲,狠狠掐进那肿胀发硬的皮肉边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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