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1年11月6日的北京,寒意已带着骨子里的硬,刀子似的往脖颈里钻。京西宾馆暖气烧得挺足,灯光明亮如昼,可三楼那间小型会议室里,应会议未能获得讨论提问机会的代表要求,正在召开关于考绿君子TI4M统筹法的小型座谈会。
会议室空气却如冻结的铅块,沉沉地压在每个人心头。烟灰缸早已堆成了小山,呛人的烟雾缭绕着惨白灯光,模糊着一张张神色各异的脸庞。
考绿君子,上海宝钢建设指挥部SJY分指挥部SGS工程公司一个小小的工程师,此刻正站在房间中央,像一件待价而沽的土产,被来回审视、无情挑剔。手里那份凝结着三年工地血汗、无数次推翻重来、字缝里都渗着泥浆气息的论文稿纸,边缘已被我指间的汗水浸得发软发皱。上面横七竖八的铅笔杠子,红得刺眼,像一道道狰狞的伤口,无声地撕扯着我最后那点微薄的自尊。
“……考工同志这份所谓‘TI4M统筹法’,”坐我对面的朱教授,头发一丝不苟地向后梳拢,金丝边眼镜后的目光锐利而冰冷,慢条斯理地用手指关节笃笃叩着桌面。他那口带着南方腔调的普通话,字字清晰,敲在耳膜上却如冰雹砸落,“立意,勉强算是来自基层实践。”他嘴角向下撇了撇,牵出一丝几不可见的嘲讽,“一个中专生……,论文……但通篇读下来,恕我直言,缺乏理论深度,不少关键点经不起推敲,只能算……嗯,工地流水账的堆砌。给工地工人用用还差不多,作为论文……”
他身旁的张总工,身形壮实,是典型的北方汉子,性子也火爆得多。朱教授话音未落,他已按捺不住,猛地一掌拍在桌上!“砰”的一声巨响,震得那只伤痕累累的铝制烟灰缸几乎跳起来,里面小山似的烟灰簌簌落下。“什么叫勉强算?”他声音洪亮得像打雷,震得窗玻璃嗡嗡作响,唾沫星子几乎溅到前排人的脸上,“朱教授那是给你留面子!要我说,从根子上就有问题!弄一堆花里胡哨的洋字母缩写,TI4M?没头没脑!什么进度、信息、人工、材料……实际施工是打仗!是硬碰硬!你搞的这些玩意儿,轻飘飘的,纸上谈兵!”他粗糙的手指几乎要点到我的鼻尖,“脱离实际!纯粹是文字游戏!毫无价值!”
毫无价值。
这四个字,像四枚烧红的钢钉,狠狠楔进我的太阳穴。眼前晃过上海工地简陋工棚里彻夜不熄的灯,工友们泥灰满布的脸和他们递过来的搪瓷缸;晃过一次次蹲守在机器轰鸣的现场,在震耳欲聋的噪声里捕捉数据、勾勒图表……三年的心血,无数个不眠之夜,在西北风呼啸的现场验证方案冻僵的手脚……此刻,都被这四个字碾得粉碎。
会议桌边围坐的其他几位领导、专家,有的低头啜着茶,掩饰尴尬;有的目光游移,刻意避开我的视线;只有冶金部的周蓉桦工程师,一位气质干练的中年女性,眉头紧锁,几次欲言又止,目光在我脸上停留片刻,最终还是归于沉默。随后起身,走了出去。
会议主持者清了清嗓子,声音干涩:“考工同志,你看……是否还有需要补充说明的?或者,再深入思考一下理论架构?”
补充?思考?我口腔里泛起一股浓重的铁锈味,是咬破了自己口腔内壁的血腥。喉头像被砂纸打磨过,干涩灼痛,一个字也挤不出来。头顶那盏白炽灯的光线,此刻变得无比刺眼灼人,晃得我阵阵眩晕。房间里令人窒息的沉默和烟味,像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了我的喉咙。巨大的失落和尖锐的质疑如同冰冷的淤泥,从脚底迅速漫延上来,要将我彻底吞没。手里那份被红杠划得面目全非的稿纸,重逾千斤。
和一些在庙堂楼阁中的专家,讨论施工现场的摸爬滚打,似乎乎有点……不在一个频道……
就在这窒息般的死寂几乎凝固成冰的前一秒——
“笃、笃、笃。”
三声清晰、平稳的敲门声,突兀地响起,像投入冰面的石子,瞬间击碎了令人窒息的僵局。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钻进每个人的耳朵里。
所有人的目光,像被无形的线猛然扯动,刷地一下,齐齐转向那扇厚重的、紧闭着的会议室木门。
主持者显然被打断了节奏,脸上掠过一丝被打扰的不快,但还是沉声道:“请进!”
门轴发出轻微的“吱呀”声,被谨慎地推开一道缝隙。屋外走廊明亮的灯光,立刻在地板上投下一道狭长的光带。一个身影出现在那道光的边缘。
来人约莫五十出头,身形清癯挺拔,穿着一身洗得微微发白的灰色中山装,领口扣得一丝不苟。他手里拿着一个磨得边角起毛的旧笔记本,微微颔首,神态谦和有礼,目光却沉稳锐利,像蕴藏着某种温润而坚韧的力量,悄然扫过烟雾缭绕的室内。当他那双平和却极具洞察力的眼睛掠过我手中那份布满伤痕的稿纸时,似乎有极其短暂的停顿,快得让人几乎以为是错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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