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远地,宝钢医院的奶黄色四层主楼轮廓在寒夜中显现出来。楼顶那几盏巨大、光线却显孱弱的照明灯,像几只疲惫的眼睛半睁着,勉强勾勒出主楼方正的轮廓。
“就停急诊门口,师傅!”考绿君指着急诊楼方向,声音因紧绷显得短促。
卡车引擎发出粗重的喘息和一阵阵突突声,最终在急诊科门口那几道刺眼的日光灯光下停了下来。考绿君没等车停稳,一把推开门跳了下去,靴子砸在冰冷的水泥地上。
他一边疾走,一边从涤卡工装内袋里摸出几张钞票(一张灰色的“大团结”和几张零票),看也没看具体数目,直接塞给刚刚熄火的司机手里。
“谢谢了师傅!”声音还没落,人已经快步冲向了急诊楼那两扇沉重的、贴满了各种宣传单页的大玻璃门。门内透出的亮光和一股医院特有的消毒药水混合着紧张的气味扑面而来。他一把推开那吱呀作响的玻璃门,带着一身寒气卷入室内。
急诊大厅里的灯光是冰冷而惨白的,照得人脸上似乎都失去了血色。
消毒水的气味混杂着消毒不净的隐约血腥气、汗味以及一种绝望的味道,形成一种极其特殊的氛围。
此刻厅内并非空荡,几个穿着油腻工装的工人正陪着头上裹着渗血纱布的同伴坐在长椅上,低声呻吟着。
角落的长椅上蜷缩着个怀抱幼儿的母亲,孩子的哭声细若游丝。
穿浅蓝色罩衣的护士推着叮当作响的药车疾走,表情刻板而匆忙。
大厅中心地带那股异常凝滞的气息却瞬间攫住了考绿君的全部注意力。几个穿着崭新深灰色涤卡中山装、神情严肃如庙宇里神龛旁边怒目金刚雕像的人聚在那里,他们簇拥着的那个五十岁上下、体型敦实却面沉如水的中年男人,考绿君一眼就认出来了——是BY职工医院主管行政的副院长,姓邓。
他那张刻板严肃的阔脸此刻微微涨红,正低声但显然语气强硬地向一个穿着宝钢医院病号服的护士说着什么。
而邓副院长旁边那位双手抱胸、腰板挺得笔直的三十多岁汉子,考绿君的目光仅仅扫过,心里便是一沉——BY职工医院保卫科的耿科长。深灰色制服扣得一丝不苟,脸颊瘦削如同刀劈,眼睛里透出审视和计算的光芒。他就像一把精准的量尺横亘在急诊通道的中央,锐利的视线扫视着每一个进出的人。
靳琳站在他们与急诊处置室那扇紧闭的门之间,身上那件医院技术副院长的白色工作大褂在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眼。她失魂落魄地靠在冰冷的墙上,双手神经质地紧握在一起,指节泛白。
当考绿君冲进来的脚步声响起时,她猛地抬起头望向他,泪水无声地在疲惫而惊惶的脸上奔流。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任何声音。
“考主任!”邓副院长那如同公事公办通告般的声音立刻插了进来,迈步向前截住考绿君的去路,脸上的肌肉紧梆梆的,“您来得正好!”他刻意加重了“正好”两个字。
耿科长紧随其后,如同邓副院长的沉默但更具威慑的影子。他向前半步,声音不高却像冰冷的铁块落在地上:“考主任,情况是这样。”
他从手中那个黑色带搭扣的塑料公文夹里,熟练地抽出一式三联的单据。灯光在印制好的铅字表格上流转,如同一条条冰冷的绞索。
“王如嵩同志入院宝钢医院——跨院治疗,未办理任何申请手续或备案。”耿科长语速平缓,没有起伏,像在宣读一份事不关己的文书,“按规定,我们BY职工医院不予接收后续处理,相关费用由个人及违规操作者——承担。” 他的目光抬起,精确而尖锐地钉在考绿君脸上,如同淬火的钢针。
那份单据被递到考绿君面前,手指苍白稳定地捏着纸页一角。单子上的黑色油墨表格印刷得整整齐齐,“事故备案单”几个加粗的宋体字如同墓碑。下面的空白处等待着签字,等待着将某种冰冷确凿的责任落实在白纸黑字之上。
“该做的初步检查宝钢急诊在做,”耿科长继续用一种平铺直叙的调子说着,如同在处理一笔糟糕的资产,“但责任归属——包括后续治疗以及可能的医疗事故——必须界定清晰。” 他的眼光掠过靳琳惨白而恍惚的脸,再落回考绿君紧蹙的眉宇间,“这是程序问题,考主任。您懂技术,现在是做管理的,应该理解程序的必要性。”
急诊大厅里另一侧的呻吟声和孩童的微弱哭声似乎突然变得遥远,隔着一层模糊的毛玻璃。
白炽灯管在天花板上发出微弱的嗡嗡电流声。那份打印工整的备案单悬浮在考绿君和耿科长之间冰冷的空气中,更像是一纸判决书。
考绿君的目光在那张薄薄的纸片上停留了仅一秒。那铅印的表格边框硬冷而机械,像一个巨大的鸟笼格子。
邓副院长微微仰着下巴,视线刻意投向了别处,仿佛墙上那张防治血吸虫病的宣传画格外引人注目。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