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八年一月三十日,风像刀子,卷着雪粒子抽打在CFS建筑工程公司会议室的窗户上,砰砰作响。室内空气凝滞,带着铁锈、陈年报告纸张和没散尽的烟味混合的压抑气息。马蜀畅站在窗边,背影绷得笔直,他刚才猛地砸在桌上的搪瓷杯盖子还在地上打转,杯盖摔得坑坑洼洼,上面“先进工作者”的红字模糊不堪,像一张咧开的、无声嘲讽的嘴。
“马经理……”计划科科长邾培行喉结滚动,声音干涩得像沙子摩擦,“计划科的整改方案,我下午……”
“不用了。”马蜀畅甚至没回头,声音冷硬地截断他,仿佛甩出的冰坨砸在地上。他终于转过身,弯腰捡起那个扭曲的杯盖,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轻轻把它放在光秃秃的会议桌上,那轻微的碰撞声在死寂里格外刺耳:
“邾科长,你明天一早,去人事科一趟——计划科的工作,公司党委刚刚研究决定,由章德理副经理代管。”
“代……代管?”邾培行脸上的血色“唰”地褪尽,嘴唇哆嗦了几下,如同离水的鱼鳃徒劳开合,终究没能吐出半个字。他高大的身躯晃了晃,颓然跌坐回椅子,木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角落里,安全科科长赵振国“啪”地一声把快要烧到手指的烟头狠狠摁进面前早已冷透的茶水杯里,几缕青烟伴着“滋滋”的绝望声响升起:
“马经理总!”他粗嘎的嗓门像破锣,猛地站起来,“您放心!明天我亲自带人,把仓库翻个底朝天!周宝才那孙子藏的猫腻,一个子儿都别想跑!”他蒲扇般的大手用力拍着自己的胸膛,发出沉闷的“咚咚”声,“我老赵这拳头,比周宝才糊弄鬼的账本硬多了!”
马蜀畅疲惫地坐回主位,抬手用力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老赵,”他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锋利,“别等明天。”他抬起头,视线如同淬了冰的刀锋,缓慢扫过会议室里每一张面孔,最终钉在赵振国身上:
“你,散会后就带两个人,跟着保卫科去仓库——立刻封存所有账本、清点库存。上封条!”他顿了顿,一字一顿地补充,寒气四溢,“谁敢动一下封存的物件,就给我铐起来。我说的!”
“是!”赵振国胸膛一挺,吼声震得窗玻璃嗡嗡响,“明白!我这就去!”
沉默许久的材料供应处负责人仰雨臻,端着自己搪瓷杯的手紧了紧,指节微微泛白。她小口啜饮着杯里早已温吞的水,目光掠过窗外肆虐的风雪,又落回桌上那个扭曲的杯盖碎片,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
“马经理,材料供应处的新采购清单,我下午就能拟出来。”她顿了顿,深吸一口气,“这次,我亲自跑一趟建材市场,一家家挑供应商。”
马蜀畅看着她,紧绷的下颌线似乎松动了一丝。他拉开抽屉,取出一支老旧的黑色钢笔,动作沉稳地在面前的信笺纸上迅速写下几个遒劲的字,然后“嗤啦”一声撕下,推到仰雨臻面前:
“批你十万,专款专用。”他的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采购清单拟好,直接找章德理副经理签字。有人敢卡你,”他眼神锐利如鹰隼,“就说是我的决定。”
仰雨臻伸手接过那张薄薄的纸片,指尖不经意间擦过马蜀畅压在纸上的手背。那触感冰凉,如同深埋地下的冻石。她微微一怔,随即唇角弯起一个极淡却坚定的弧度,小心地将纸条收进随身的黑色人造革拎包里。“谢谢马经理。”她的声音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平静。
窗外的狂风依旧在呼啸,雪粒子砸在玻璃上的噼啪声密集不减,但诡异的是,会议室里紧绷得快要断裂的气氛,却似乎因为这纸十万批条和仰雨臻沉稳的承诺,而微妙地松弛了一缕。那风声,听在耳中,竟隐约觉得比刚才弱了几分,像是某种疯狂咆哮的野兽暂时收敛了利齿。
……
食堂的大门被章青苹用力推开,扑面而来的是一股浓烈辛香、裹挟着羊油膻气的热浪,瞬间冲散了附着在两人棉衣上的寒气。
大师傅油腻围裙上蹭着面粉,端着个热气腾腾的大海碗,脸上的褶子堆满笑意:“考工!可算来了!那锅汤底的羊骨头都给你留着呢!”
章青苹的眼睛在厚厚的眼镜片后瞬间亮得惊人,一把拽住考绿君洗得发白的蓝色涤卡工作服袖子就往里拖:“快走快走!羊肉汤!大师傅,劳驾,再加俩芝麻烧饼!刚在会议室拍桌子,拍得我肚子里那点饭全成渣了,饿得前胸贴后背!”他夸张地揉着自己平坦的肚子,动作幅度大到差点撞翻旁边空着的凳子。
汪熙麓跟在后面,无奈又好笑地摇了摇头。他看着前面年轻人单薄却透着一股韧劲的背影,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棉袄内袋里那个小小的棕色玻璃药瓶——那是医生开的硝酸甘油。视线重新落在考绿君身上:那人身形不高大,甚至有些单薄,披着件半旧的军绿色棉大衣,肩膀却很宽,像一棵在风雪中弓着腰却始终挺立、不肯折断的白杨树。这么多年风浪颠簸下来,那脊梁骨依旧硬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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