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峰数据狩猎.
一九八八年一月二十一日的下午,赤峰的严寒仿佛连空气都要冻裂成冰渣。CFS工程公司那间最大的会议室,此刻正是对抗这严寒的唯一堡垒。暖气片嗡鸣着,竭力驱赶窗玻璃上顽固攀附的霜花。室内烟雾缭绕,劣质香烟与煤灰、机油的气息混杂,沉甸甸压在每一个埋头记录的人肩上。汇报者的声音粘腻拖沓,内容像被反复咀嚼过无数遍的渣滓,字句间渗出令人昏昏欲睡的疲惫:“……本季度工作量……较计划延迟……客观因素影响较大……” 日光灯管惨白的光线下,一张张被岁月和现场风霜雕刻过的脸上,只有麻木与忍耐。
角落里的章青苹,穿着崭新的卡其布中山装,领口扣得一丝不苟,此刻却像一条离水的鱼。钢笔尖悬在半空,迟迟落不下一个字。他偷眼望向身旁。
考绿君微微倚靠着褪尽颜色的蓝色涤卡工作服椅背,身形单薄得仿佛一阵风能从门口吹出窗外。他微阖着眼,不像在听汇报,倒像在假寐。
只有那双眼睛偶尔掀起一线,目光沉静如水,从烟雾和人头的缝隙里稳稳投向发言者。
他手边那台黑色的PC-1500袖珍计算机安静地伏着,像个沉默的旧友。这机器与他这身洗得发白的工装一样,都是多年征战的痕迹——马鞍山的轮箍、重庆三线的群山、攀枝花的烈日、武钢的轰鸣,还有宝钢那恢弘的一期工地,风霜尘土磨砺出他骨子里的沉稳。
忽然,他搁在桌下的手肘极其轻微地碰了碰章青苹。指尖无声地、准确地指向了摊开在两人中间的笔记本新的一页,那里简洁地用铅笔标着几个词:
项目进度?资源缺口?风险节点?
章青苹一怔,看了看其他只是在听而没有记录的咨询专家,飞快地在自己笔记本上写下:“考老师,现在就收集计划管理的数据?是不是太早了?”写完,将本子悄悄推到考绿君眼前。
考绿君眼皮未抬,只是微微摇了摇头,枯瘦的手指在自己的笔记本上移动,字迹如刻:
郎中看病,病人未至,已先闻声。四诊虽有序,合参是心法。计划如天网,疏而不漏,岂独计划科?生产、设备、安全、劳资,皆在其中。
一股细微的颤栗掠过章青苹的脊背。
考绿君的目光早已扫过全场,如同经验丰富的老渔夫丈量着看似平静的海面。他再次落笔:
耳听八方,眼观六路。进度、资源调配、风险,蛛丝马迹皆线索。记!
章青苹深吸一口浓浊的空气,如同战士接到了出击的号令。他猛地挺直了腰背,手指用力捏紧了钢笔。笔尖落下,在崭新的纸页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开始追逐那些淹没在冗词赘句中的关键碎片:
“……友邻单位设备故障,影响我方预制构件吊装……延误约……五天……”、“……钢材批次质量问题,返工消耗工时三百……” 、“……技术科方案迟迟未定,影响主体开工……”
隔着几个位置,材料管理组那位身材敦实的负责人乜宏志正歪着头打盹,轻微的鼾声被淹没在发言的声浪里。
另一角的财务成本组,头发花白的颉斋兆则慢悠悠地呷着泡得过浓、颜色深褐的茶水,眼神放空。
唯有考绿君和章青苹这对师徒,如同两只潜入泥沼深处的鹭鸟,在浑浊的信息流中,敏锐地筛选着那一点点泛着金光的砂砾。
考绿君极其轻微地侧过头,嘴唇几乎没有开合,一丝气音钻进章青苹耳朵:
“注意设备科李德全……他提到吊车调配瓶颈……具体台班数,追问……”
章青苹心领神会,重重在“吊车”二字下划了两道横线,标注“待核”。
……
会议室的空气被时间熬煮得愈发粘稠,终于在某个节点达到了沸点。
休息的铃声如同救命的仙乐骤然响起。椅子腿与水泥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尖叫。麻木的脸庞瞬间活络起来,人们像退潮般涌向门口,走廊里立刻充满了咳嗽、吐痰声和嗡嗡的议论,烟味更浓了。
章青苹长长舒了一口气,揉着发酸的手腕。
旁边座位上,设备管理科科长李德全,一个圆脸油光、眼神时常滴溜溜转的男人,正对着劳资组的江婷大倒苦水:“江工啊!你们协会这些指标要求太高啦!咱这小地方,冬天冻得梆硬,设备趴窝是常事!计划跟不上变化,太正常喽!”他一边说,一边熟练地给旁边几位递烟,动作圆滑得像抹了油。
斜对面的安全科科长赵振国,身材魁梧,嗓门洪亮,正指着摊开在桌上的几张表格,对着联络员刘辰宝咆哮,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对方脸上:“刘主任!这隐患排查记录明显是糊弄鬼嘛!临报之前突击补的?字迹都热的!能信?出了事谁兜着?嗯?!”他蒲扇般的大手拍在桌子上,震得茶杯盖“哐啷”跳了一下。
刘辰宝皱紧眉头,身体下意识地向后仰,手指焦躁地敲着桌面,试图安抚这头暴躁的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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