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7年深秋,军工企业“核弹头”孙建国被塞进绿皮火车,目的地是绵阳的施工管理咨询培训班。
……
冷雨,像淬过火的钢渣,噼啪砸在蒸汽车头的铁皮上。
站台淹在昏沉沉的夜色里,模糊不清。孙建国把沉重的帆布旅行袋朝肩上又耸了耸,劣质皮革磨得肩胛生疼,带着一股浓重的机油和汗碱混合的气味。他被人流裹着,身不由己地向前挪动,脚下黏腻湿滑的水磨石地面反射着惨白暗淡的灯光。绿皮火车庞大的阴影横卧在前方,像一头疲惫的钢铁巨兽,沉重地喘息着,每一次喷吐都带出一大团污浊的白色蒸汽,带着硫磺和煤灰的呛人气味,瞬间又被冰冷的雨丝撕碎、打散。车门敞开着,里面是更深的昏黑和嘈杂。
有人猛力推搡他的后背,孙建国一个趔趄,左脚踩进冰冷浑浊的泥水里,污泥瞬间灌进裤脚,冰凉刺骨。他低声骂了句只有核工业基地里才流行的粗口,声音淹没在刺耳的哨音和鼎沸的人声中。
“核工业二四的!孙建国!这边!”一个同样穿着褪色蓝工装的中年人,在另一节车厢门口费力地踮着脚,挥舞着胳膊,嘶哑地喊着。那张脸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模糊不清,只有焦虑穿透了雨幕。
孙建国抹了把脸上的雨水,雨水顺着硬朗的下颌线往下淌。他朝着那个方向挤过去,硬邦邦的行李袋成了他开辟道路的笨拙撞锤。终于挤到近前,车门狭窄得像一道伤口。“快!就你没上车了!”
接他的那人急促地催促,声音带着点绵阳口音,不由分说地抓住孙建国的胳膊往里猛地一拽。孙建国感觉自己像一枚被强行塞进炮膛的导弹,硬是被推搡着拱进了狭窄、拥挤的车厢过道。
扑面而来的是一股难以言喻的浑浊气息——劣质烟草、油腻食物的残味、汗臭、甚至还有鸡鸭粪便的骚腥……混杂在车厢铁皮和木头座椅固有的陈旧气味里,令人窒息。密密麻麻的人影堆叠着,几乎看不到座椅的原貌。
座位底下塞满了行李,过道上也蹲满了人,腿脚交错,几乎无处下脚。孙建国像根钉子一样,艰难地在人缝里楔进去,终于找到了写着自己名字的硬座票对应的位置——靠窗,一张黄色的塑料号码牌贴在椅背上方。座位上已经挤坐了两个人,只给他留下巴掌宽的一道边。他叹了口气,把湿漉漉的帆布包死命塞进脚下堆积如山的行李缝隙里,然后侧着身子,勉强把自己嵌进那点可怜的空间里。硬座冰冷的皮革硌着他的腰背。
车轮发出巨大而沉闷的“哐当”声,车身猛地一震,缓缓启动了。窗外的站台灯光开始模糊地后退,速度不快,却带着一种无法抗拒的分离感,把他从熟悉的山沟基地甩向一个完全陌生的方向。绵阳。施工企业管理咨询培训班。他心里默念着这个拗口的名称,像吞了块砂纸一样不舒服。
管理咨询?厂长负责制?承包经营?这些词听起来轻飘飘的,远不如他图纸上精确到毫米的管道布局、反应堆控制棒微秒级的升降指令来得实在可靠。
他的世界里,是山沟深处代号为“701”的巨大混凝土构筑物,是严格到近乎苛刻的保密条例,是精确到原子级别的操作流程,容不得半点虚浮的经济账。“厂长负责?呵,在我那儿,一颗螺丝钉拧错方向,负责的就是整个基地的安危。”他疲惫地靠在冰冷的车窗玻璃上,感受着细微却持续不断的震动顺着脊柱蔓延上来。窗外一片漆黑,偶然掠过几点稀疏昏黄的灯光,是零星散布在旷野中的村落,瞬间又被浓重的雨幕和更深的黑暗吞噬。
……
清晨的冷光,浑浊得像被稀释的石灰水,勉强透过招待所厚重的、沾满灰尘的深绿色窗帘缝隙挤进来。孙建国猛地睁开眼,视野里是陌生的、布满细小裂纹的天花板,石灰剥落的痕迹如同丑陋的伤疤。
身下的硬板床硌得他腰背酸痛,薄薄的褥子根本抵挡不住那股子浸入骨髓的阴冷。同屋的早已不见踪影,大概怕迟到早早去了教室。
走廊里传来杂沓的脚步声和含混不清的交谈,夹杂着天南地北各地口音,是冶金部的硬朗,水利部的绵软,还有他熟悉的核工业系统特有的低沉谨慎语调……。他飞快地套上那身洗得发白、袖口领边都磨出细小毛边的蓝色工装制服,抓起桌上的硬壳笔记本——封面上印着模糊褪色的核工业标志——用力拍掉上面并不存在的灰尘,匆匆锁门出去。
培训班设在核工业二四建设公司机关楼里一个宽敞的大会议室。屋顶很高,挂着几盏蒙着厚厚灰尘的日光灯管,光线惨白无力地洒下来,依旧驱不散角落里的阴翳。
墙壁刷着半截淡绿色的墙漆,下半截是深色的木质墙裙,同样一副饱经沧桑的模样。空气里弥漫着陈旧纸张、劣质烟草和潮湿水泥墙混合的气息。
孙建国推门进去时,偌大的教室已是黑压压一片人头。一百二十多人,全是各大部委下属国营施工企业的头头脑脑或技术骨干,清一色的蓝、灰、绿工装制服外套,像一大片沉闷的工业色块。他猫着腰,尽量不引人注意地溜到后排一个靠边的空位坐下,掏出笔记本和一支廉价塑料杆的蓝黑墨水钢笔,拧开笔帽,露出磨损严重的笔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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